八魯灣的僵持,像一場雙方都在暗自較勁的角力,在血腥的初次交鋒后,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平靜。然而,這平靜在第三天黎明被徹底打破。
不是預想中的戰鼓與號角,而是從花剌子模營寨方向傳來的、一種異樣的、如同海潮般越來越響亮的喧囂。緊接著,斥候發瘋般策馬奔回中軍,帶來了一個讓所有蒙古將領臉色驟變的消息——札蘭丁的援軍到了!數量遠超預期,正從側翼和后方如同鐵鉗般合圍而來!
昨日還旗鼓相當的態勢,瞬間急轉直下。
蒙古大營如同被搗毀的蜂巢,瞬間炸開。命令的傳遞開始出現混亂,各級軍官的呼喊聲混雜在一起,失去了往日的條理。一股無形的、名為“恐慌”的疫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士兵中蔓延。
巴特爾正給灰耳更換蹄鐵,試圖改善它的跛行,聽到遠處傳來的異常喧囂和營中驟然升騰的混亂,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丟下工具,一把抓過靠在旁邊的彎刀和弓箭。
“集結!上馬!”代理十夫長的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我們被包圍了!向東南方向突圍!快!”
突圍?巴特爾腦中嗡的一聲。昨日還是進攻的一方,今日竟已陷入需要突圍的絕境?他來不及細想,本能地翻身躍上灰耳。灰耳似乎也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險,不安地原地踏動,發出低沉的嘶鳴。
整個右翼營地已經亂成一團。士兵們爭先恐后地躍上馬背,輜重被拋棄,傷員的哭喊被淹沒在混亂的人喊馬嘶之中。沒有人再顧及陣型,所有人只有一個念頭——沖出去!
巴特爾夾在混亂的人流中,被迫向著十夫長指示的東南方向移動。他回頭望去,只見中軍方向已經陷入了更深的混亂,無數花剌子模騎兵如同決堤的洪水,從多個方向沖入了蒙古大營,旗幟倒下,火光四起,廝殺聲、慘叫聲震耳欲聾。
“跟上!別掉隊!”巴根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他臉上那道傷疤因緊繃而顯得愈發猙獰。他揮舞著彎刀,試圖在混亂中維持住小隊的一點秩序。
然而,突圍的道路絕非坦途。剛剛沖出營地不遠,前方就出現了嚴陣以待的花剌子模步兵方陣,他們豎起長矛,組成密集的槍林,箭矢如同飛蝗般從陣后射出,瞬間將沖在最前面的蒙古騎兵連人帶馬射成了刺猬。
“轉向!往左!”代理十夫長聲嘶力竭地吼道,聲音中充滿了絕望。
隊伍像無頭蒼蠅般在戰場上亂撞,試圖尋找包圍圈的薄弱點。但四面八方都是敵人,旗幟招展,殺聲震天。花剌子模軍隊顯然對這場圍殲戰謀劃已久,攻勢如潮,配合默契。
巴特爾只覺得耳邊全是呼嘯的箭矢聲、兵刃碰撞聲和垂死的哀嚎。他伏低身體,緊貼著灰耳的脖頸,拼命催動它跟著前方的人影。灰耳奮力奔馳,跛行的前腿顯然影響了它的速度,好幾次都差點被旁邊沖過的驚馬撞倒。
一支冷箭擦著巴特爾的頭皮飛過,帶走了他的皮帽。他驚出一身冷汗,回頭望去,只見幾名花剌子模騎兵已經突破了后方零星的抵抗,獰笑著追了上來。
“分開走!能走一個是一個!”巴根狂吼一聲,猛地撥轉馬頭,帶著幾個自愿斷后的士兵,逆著人流,決絕地沖向了追兵!
“巴根!”巴特爾目眥欲裂,想要調轉馬頭,卻被身后更多潰逃的士兵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沖去。他最后看到的,是巴根那彪悍的身影被數倍于己的敵人淹沒。
淚水混雜著汗水與血水,模糊了巴特爾的視線。他的心像被撕裂般疼痛。布和,蘇赫隊長重傷,現在連巴根也……
灰耳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速度再次慢了下來。巴特爾感覺到它的身體在劇烈顫抖,跛行的腿似乎傷得更重了。他環顧四周,原本還算完整的隊伍早已被打散,身邊只剩下一些完全失去建制的散兵游勇,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懼和茫然。
他們沖入了一片干涸的河床,這里地形稍微復雜,暫時甩開了一部分追兵。但河床對面,又出現了新的花剌子模旗幟。
“下馬!步行過河床,鉆進對面的灌木叢!”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幸存的士兵們紛紛滾鞍下馬,用刀背狠狠抽打戰馬的臀部,讓這些忠誠的伙伴向不同方向逃散,以期吸引追兵的注意。這是絕望中最后的辦法。
巴特爾心如刀絞,他拍了拍灰耳的脖頸,將臉埋在它溫熱的皮毛間片刻,然后猛地一推它:“走!”
灰耳嘶鳴著,不肯離開。巴特爾狠狠心,用刀鞘用力砸在它的后臀上。灰吃痛,終于邁開步子,一瘸一拐地向著側方跑去。
巴特爾最后看了一眼灰耳消失的方向,然后咬緊牙關,跟著其他士兵,連滾帶爬地沖下干涸的河床,借著卵石和土坎的掩護,拼命沖向對岸那片稀疏的灌木林。
箭矢不斷從頭頂掠過,身邊不斷有人中箭倒下。巴特爾什么也顧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手臂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浸濕了布條。
當他終于連滾帶爬地鉆進灌木林的陰影中時,身邊只剩下寥寥數人。他們癱倒在地,大口喘息著,如同離開水的魚,臉上毫無血色,眼神空洞。
巴特爾靠在粗糙的樹干上,聽著河床對岸逐漸遠去的追殺聲和戰場的喧囂,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八魯灣,這個寄托著勝利希望的名字,此刻成了慘敗和逃亡的代名詞。
他失去了戰友,失去了戰馬,失去了一切。懷中那本硬質的冊子硌在胸口,提醒著他還有一個來自遙遠文明的、無法解讀的秘密。而此刻,這個秘密和他殘存的生命一樣,飄搖在異國他鄉充滿殺機的土地上,前途未卜。
潰圍的幸存者們,如同驚弓之鳥,蜷縮在灌木叢的陰影里,等待著未知的命運。失敗的味道,比鮮血更加苦澀。
第三十四章荒原獨行
意識如同沉入冰湖的石子,在黑暗中下墜,又被刺骨的寒意猛地推回水面。巴特爾劇烈地咳嗽起來,冰冷的河水混雜著泥沙從口鼻中嗆出,帶來火燒火燎的疼痛。他發現自己半泡在一條淺溪邊緣,下半身還浸在冰冷的水流中,上半身則無力地趴在長滿苔蘚的碎石岸上。
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并未帶來多少喜悅,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近乎麻木的虛脫。全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左臂的傷口被冷水一浸,反而暫時失去了知覺,只有一種深沉的、貫穿骨髓的寒意。他掙扎著,用還能活動的右臂支撐起身體,一點點將自己從溪水中拖拽出來,癱倒在岸邊的草叢里,像一條離水的魚,只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冠,投下斑駁的光點。這里似乎是一片河谷的下游,遠離了昨日的戰場,四周寂靜得可怕,只有溪流的潺潺聲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響。
八魯灣的慘敗如同噩夢般在腦海中翻騰。震天的殺聲,巴根決絕回沖的背影,灰耳痛苦蹣跚的離去……一切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記憶里。他失去了所有,戰友,戰馬,隊伍,只剩下腰間那把沾滿泥污的彎刀,和懷中那本硬邦邦的、浸了水的小冊子。
他顫抖著伸手入懷,摸出那本“天書”。深藍色的封面被水泡得有些發皺,邊緣的焦痕更加模糊,但里面的紙頁似乎因為材質特殊,并未完全黏連。他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拭著封面的水漬,仿佛這是他在這個破碎世界里唯一的、與秩序和未知文明相連的脆弱紐帶。
饑餓和干渴很快取代了最初的麻木,成為更迫切的威脅。溪水雖然渾濁,但至少能解渴。他匍匐到水邊,不顧一切地大口啜飲,直到胃部傳來脹痛感。然而,食物在哪里?他環顧四周,除了不知名的野草和灌木,看不到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
他想起了布和曾經教過他辨認的一些草原植物,但這里的草木與他熟悉的草原截然不同。他掙扎著站起身,腿腳發軟,視線有些模糊。必須找到吃的,必須離開這里。花剌子模的追兵很可能還在附近搜索潰散的蒙古士兵。
他將冊子重新塞回懷中貼身藏好,拄著彎刀當作拐杖,沿著溪流向下游踉蹌走去。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向,水流或許會帶他到有人煙的地方,或者至少是更容易藏身和尋找食物的地帶。
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傷口開始重新疼痛,濕透的衣甲冰冷地貼在身上,消耗著他本就所剩無幾的體溫。陽光漸漸變得毒辣,曬得他頭暈眼花。他看到了幾叢掛著紅色漿果的灌木,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去碰。劉仲甫曾經告誡過,陌生的植物可能帶有劇毒。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河谷變得開闊,溪流匯入了一條稍寬的河流。在一片蘆葦蕩旁,他發現了幾只正在飲水的野鴨。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疲憊,他屏住呼吸,緩緩取下背上的弓,搭上僅存的幾支箭之一。
手臂的疼痛讓他的動作有些變形,瞄準變得極其困難。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顫抖的手臂,回憶著蘇赫隊長教導的呼吸節奏。
“嗖!”
箭矢離弦,卻遠遠偏出了目標。野鴨受驚,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只留下幾片羽毛在空中飄蕩。
失敗感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沒了他。他頹然坐倒在地,看著空蕩蕩的弓弦和僅剩的兩支箭,一股絕望涌上心頭。沒有食物,沒有火,沒有同伴,在這片陌生的、充滿敵意的土地上,他能撐多久?
夜幕降臨,寒意更重。他找到一處背風的巖石凹陷處,蜷縮著身體,試圖用體溫烘干濕冷的衣物。懷中的冊子硌著他,提醒著他那個遙遠文明的存在。他拿出來,借著最后一點天光,摩挲著那些方正的字符。它們依舊沉默,卻在此刻給了他一種奇異的安慰。這世上,除了殺戮和逃亡,似乎還存在著別的東西,某種他無法理解,卻隱隱覺得重要的東西。
遠處,傳來了幾聲狼嚎,悠長而凄厲。
巴特爾握緊了手中的彎刀,警惕地望向黑暗。他知道,這片荒原上的獵食者,不止花剌子模的軍隊。他必須保持清醒,必須活下去。
活下去,為了什么?他不知道。或許只是為了不辜負巴根和蘇赫的犧牲,或許只是為了再看一眼灰耳是否安好,或許……只是為了弄懂懷中這本“天書”到底寫了什么。
這個模糊的念頭,像風中殘燭般微弱的希望,支撐著他在寒冷的荒原之夜里,睜大了眼睛,等待著未知的黎明。他的獨行,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