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懸停在冰冷的門禁面板上,像一截被凍僵的枯枝。推開這扇門,外面是尚未完全蘇醒的世界,是熟悉的、泥濘的、屬于他羅梓的現實。留下,轉身,面對的將是不可預知的狂風暴雨,足以將他本就卑微的人生徹底撕碎。
逃離的誘惑如此具體,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想象到沖出門后,冷冽的空氣灌入肺腑,騎上電動車逃離這奢華牢籠的虛脫與后怕。可那只手,卻重如千鈞,無論如何也按不下去。
不是勇敢,而是另一種更深層的恐懼攫住了他——對良知的恐懼,對往后余生都將活在自我譴責和提心吊膽中的恐懼。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未來無數個夜晚,從關于警笛、法庭和母親眼淚的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的模樣。那種精神上的終身監禁,似乎比立刻面對懲罰,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行。他不能就這樣像只老鼠一樣溜走。
這個念頭并非來自高尚的道德感召,而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近乎自毀的絕望。他做了錯事,天大的錯事。如果連面對都不敢,那他真的就一文不值,連自己都會唾棄自己到死。
逃,是死路。留,可能也是死路。但至少,留下面對,還能保留最后一點……做人的樣子。哪怕下一秒就被碎尸萬段。
“嗬……”一聲壓抑的、仿佛從肺腑最深處擠出來的抽氣聲,從他緊咬的牙關中逸出。懸在按鈕上的手指,終于頹然垂下,無力地垂在身側,依舊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終究,沒能按下那個“逃生”鍵。
但立刻轉身回去,直面那張床,那個人?他也同樣做不到。那需要一種他現在根本不具備的勇氣。他需要一個緩沖,一個空間,哪怕只是片刻,來整理自己已經崩成一盤散沙的思緒,來積攢一點點面對現實的力氣。
目光倉皇地掃過奢華卻凌亂得如同戰后廢墟的客廳,最終落在了客廳側面,一扇虛掩著的、似乎是通往衛生間的磨砂玻璃門上。那里透出一點柔和的光暈。
幾乎是憑著本能,他像逃離審判臺一樣,腳步踉蹌地沖了過去,一把推開門,閃身進去,然后反手“咔噠”一聲將門鎖死。
清脆的鎖舌咬合聲,在這完全陌生的密閉空間里,卻奇異地帶來了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安全感。仿佛這一道薄薄的門板,能暫時將他與外面那個巨大的錯誤和即將到來的風暴隔絕開來。
背靠著冰涼的門板,他劇烈地喘息著,仿佛剛剛進行了一場生死逃亡。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陣陣悶痛。冷汗浸透的內衫黏在皮膚上,冰冷黏膩。他雙腿發軟,幾乎要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
他強迫自己抬起頭,打量這個空間。
這是一個比他整個出租屋還要大的主臥衛生間。整體是簡約的冷色調,墻壁和地面鋪著淺灰色的、光可鑒人的大理石瓷磚,線條干凈利落。巨大的圓形按摩浴缸如同一個藝術品般嵌入地面,旁邊是獨立的淋浴間,玻璃隔斷上凝結著細微的水珠。雙人洗手臺寬敞得奢侈,上面擺放著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造型精美的瓶瓶罐罐。一整面墻的巨大鏡子,從天花板延伸到地面,清晰無比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樣。
而當羅梓的目光與鏡中的自己相遇時,他整個人如遭雷擊,猛地僵住了。
鏡子里那個人……是誰?
頭發像一叢被暴風雨蹂躪過的雜草,濕漉漉、亂糟糟地貼在額前和頭皮上,還沾著已經干涸的泥點。臉上毫無血色,慘白得像一張紙,只有眼眶下泛著不正常的青黑,那是長期疲勞和極度恐慌共同作用的結果。嘴唇干裂,微微哆嗦著。身上那套藍色的外賣工裝,皺巴巴,沾滿了已經干涸發硬的泥漿,袖口和褲腿上還有在客廳摔倒時蹭上的污漬,左肘處甚至破了一個小口子。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種與這個潔凈、奢華、充滿設計感的空間格格不入的狼狽、骯臟和廉價。
而最讓他感到陌生和恐懼的,是鏡中那雙眼睛。那里面盛滿了太多的東西:極致的驚恐,深不見底的悔恨,無處可逃的絕望,以及一種瀕臨崩潰的茫然。眼白布滿血絲,眼神渙散,找不到焦點。這根本不像一個活人的眼睛,倒像是一頭被逼到絕境、即將被宰殺的牲畜。
這就是他。一個剛剛犯下不可饒恕罪行的、骯臟的、卑劣的闖入者。一個掠奪者。一個……強奸犯。
這個詞終于清晰地、毫無阻礙地撞進他的腦海,像一把燒紅的鐵釬,狠狠刺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僥幸。他猛地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喉嚨里發出“嗬嗬”的、類似窒息的聲音。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他主動的……是她拉他進來的……是她先認錯了人……是她……
無數蒼白的辯解在腦海中翻滾,但鏡中那個狼狽不堪的影像,和身體殘留的、關于昨夜瘋狂的清晰記憶,將所有這些辯解都擊得粉碎。錯了就是錯了。無論有多少誘因,無論她當時處于何種狀態,他跨過了那條線,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他猛地撲到光潔如新的馬桶邊,干嘔起來。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來。生理上的不適加劇了心理上的崩潰,他趴在冰冷的陶瓷邊緣,身體因為劇烈的痙攣而顫抖,眼淚混雜著冷汗,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不是委屈,是純粹的、滅頂的恐懼和自我厭棄。
不知過了多久,干嘔終于平息。他虛弱地撐著馬桶邊緣站起來,踉蹌著走到巨大的洗手臺前。他需要清醒,需要冷靜,需要從這團足以將他逼瘋的亂麻中,理出一絲頭緒。哪怕只是想想下一步該怎么辦。
他擰開了水龍頭。是感應的,水流自動涌出,溫度適宜。
可他需要的是冰冷,是足以刺痛神經、凍結混亂的冰冷。
他粗暴地撥弄著龍頭,將水溫調向最冷的那一端。然后,他雙手捧起一掬刺骨的冷水,毫不猶豫地、狠狠地潑向自己的臉。
“嘶——”
冰冷的水流像無數根細針,瞬間扎透了皮膚,帶來尖銳的刺痛感。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一顫。但這疼痛是真實的,有效的。混亂的思緒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寒冷按下了暫停鍵。
一下,兩下,三下……
他不斷地將冰冷的水潑在臉上,潑在脖子上。冷水順著臉頰、脖頸流下,浸濕了衣領,帶來持續的、令人顫抖的寒意。最初的刺痛過后,是一種麻木般的清醒開始蔓延。心跳似乎慢了一些,雖然依舊沉重,但不再那么瘋狂。呼吸也漸漸從瀕死的急促,變得深長而顫抖。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水流順著發梢、臉頰滴落,讓他看起來更加狼狽,但眼中那種瀕臨崩潰的茫然,似乎被這強制性的冰冷驅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死寂般的清醒。
錯了。無法回頭了。
現在,他有兩個選擇:一,立刻沖出去,騎上電動車,永遠消失。賭一個她不會報警、或者報警也找不到他的渺茫可能。然后余生都活在恐懼和譴責中。二,留下,面對。承擔一切后果。坐牢,身敗名裂,母親無人照顧……
哪一個,都是地獄。
冰冷的觸感從皮膚滲透到骨髓,也似乎凍結了部分翻騰的情緒。在極致的寒冷中,一個微弱卻清晰的念頭,像冰層下的暗流,緩緩浮現。
或許……還有第三條路?
不是逃走,也不是傻等著她醒來面對毀滅。而是……做點什么。在她醒來之前,做點什么。哪怕微不足道,哪怕無法彌補,但至少,能表達一點點……他不是蓄意作惡,他后悔了,他愿意承擔……哪怕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黑暗中的一點螢火,微弱,卻瞬間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該做什么?
道歉?當面?他不敢。他怕看到她眼中的憎恨和恐懼,那會讓他立刻崩潰。
解釋?說他被認錯,一時沖動?這聽起來像是最無恥的借口。
寫下來?
對,寫下來。把想說的話寫下來。道歉,解釋(哪怕蒼白),留下聯系方式……然后,離開。把決定權交給她。是報警,還是當作一場噩夢遺忘,都由她。這或許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像個人一樣的事情。
這個想法讓他冰冷麻木的身體里,似乎注入了一絲微弱的熱流。雖然前途依舊一片黑暗,但至少,他有了一個可以暫時抓住的、具體的行動目標。
他關掉水龍頭,雙手撐在冰冷的大理石臺面上,深深地、顫抖地吸了幾口氣。鏡中的男人,眼神依舊空洞,臉色依舊慘白,但似乎不再是最初那副完全崩潰的模樣。冰冷的清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砸在光潔的臺面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清醒,伴隨著刺骨的寒冷和更深的絕望,一同降臨。
他必須在她醒來之前,寫完那封信。然后,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轉身,他看向衛生間的門。那扇薄薄的門板之外,是他必須面對的、已然鑄成的錯誤人生。而現在,他至少有了一個方向,哪怕這個方向,可能通向的依舊是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