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日，上午。

華北斂去了暑氣，涼意悄生，初秋的陽光被漸黃的銀杏葉濾過，顯得溫和些許，灑在了北京城的街頭巷尾，空氣中幾聲自行車清脆的響鈴，這座城市被喚醒了。

今兒大周六，照樣有騎自行車上班的人，綠燈一亮，齊刷刷的“鈴鈴”摁響，蹬腿就走，嘴里罵罵咧咧。

趕著去少年宮上興趣班的孩子，擱后座打著哈欠，一臉沒睡夠的虛無。

胡同口的早點攤熱氣騰騰，京片子大聲吆喝。

“炒肝、炸糕、糖油餅兒！”

“餛飩、包子、豆腐腦兒！”

“熱乎豆汁兒哎，配焦圈兒、咸菜，一套兩毛五！”

一堆大學生擠在推車前買早點。

片刻，等大學生散的差不多。

面容溫和，身段苗條的中年女人才裹著棉衣，戴著頭巾走上來。

“給我來倆包子，豆沙的，一份豆腐腦，也要甜的。”

“好嘞，錢教授，就知道你回來，還特意給你留了！”

“誒對，您今兒周六還起那么早！”

“不會還上課吧，這不雙休都施行好幾個月了嗎？”

大爺手上套個塑料袋，利索的抓起豆沙包，順嘴就跟嘮上。

“呵，習慣了。”

錢瑗慧拘謹的笑著點下頭。

她杭州人，住BJ好幾年了，還是不習慣這種自來熟。

這推車是上周才來的，賺錢目標都是剛開學的大學生。

偶爾碰見吃過一次，發現甜得有點像故鄉，遂多來了幾天。

結果就被大爺記住了。

以后不來了！

錢瑗慧特禮貌的沖大爺點點頭，接過，抹身回了巷子，朝家走去。

不過就像人說的，今年5月1日剛施行的雙休制，錢瑗慧到現在也還沒適應過來。

這還已經是幾個月了，剛開始的那個周六，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大清早就跑辦公室去和同事大眼瞪小眼。

而且現在兩個孩子年紀大了，自己也開始老了，覺越來越少，怎么也睡不長。

錢瑗慧一路上跟熟人打著招呼，又經過不少年輕朝氣的新生。

總會想到遠在日本留學的小兒子。

想起算下時間，他在那頭也開了學。

也不知道入秋了，有沒有穿秋衣？

在日本有沒有好好吃飯，吃不慣的話，他從小又不會自己做，怎么辦呀？

而且常看新聞，一月日本就大地震，即便事后說了震的不是一個地兒，隔了好幾百里地呢。

但還是忍不住擔驚受怕。

等到三月，又聽新聞說，東京地鐵被恐襲，那些人把毒氣往地鐵里放。

錢瑗慧直接嚇得兩天沒吃下飯，請人托朋友打聽，只想知道承承在東京有沒有受傷？、

而等到了九月……

錢瑗慧抬頭望著發黃欲落的銀杏葉，滿目的思念和擔憂，一聲輕嘆。

再過一周，就是中秋了啊。

也不是怕沒人陪自己過節，就是想著念著……

那孩子一個人在海外過節，也沒個人陪他，給他做做飯。

一路晃蕩著到了中關園，北大的教職工小區。

82年的時候，蘇振邦因是北大電子工程學的教授兼半導體研究所院士，便分到這兒的一戶三室一廳，隨后帶著全家搬進入住。

89年他積勞去世后，錢瑗慧按照政策，依舊可以帶著蘇硯修和蘇硯承兩兄弟住在這兒。

同時還有研究所和大學兩邊發放的遺屬補貼。

連同自己在中央美院的工資，稍稍咬咬牙，也算把兩個孩子都供上了大學。

錢瑗慧始終覺得，無論自己成就多少，如今于美院的職位多高……

這兩個孩子，才是她今生最值得的驕傲。

不過驕傲歸驕傲。

“所以承承他，還回來過中秋不？”

“不回來的話，也該打個電話吧，或者我打？”

錢瑗慧把豆腐腦放碗里，把白糖拌進去一化，獨自坐在餐桌邊，邊舀邊自語。

如今大兒子蘇硯修在半導體研究所忙，經常好幾天就不回家，就在所里住著。

說是在忙一些很重大的國家項目，甚至還涉密的那種，搞得她也不好問。

小兒子呢，蘇硯承也離開了溺愛，獨自前往日本留學。

錢瑗慧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連飯都懶得做。

而且一個人做飯，是最難做的！

于是就都跟今天似的，外頭連著早午飯買一些回來，對付對付得了。

“……”

許是實在覺得清冷了，她嘆了口氣，起身去開了收音機。

電臺里，頗有時代感的頓挫口音，正報著最近的新聞和廣告。

“提醒廣大市民，地鐵一號線建國門站今日起進行站臺翻新，早高峰發車間隔延長五分鐘，建議換乘二號線繞行。”

“聯合百貨大樓推出‘中秋月餅預訂’服務，自來紅、五仁等傳統餡料已開始接受預訂，持單位工作證可享九五折優惠，預訂電話6513XXXX。”

“演員姜文的首部導演作品，《陽光燦爛的日子》已于昨日火熱上映！”

“為悼念5月逝世的歌手鄧麗君，聽眾林建國點歌：《我只在乎你》……”

好歹屋子里有了些人聲，錢瑗慧心頭舒坦些，剛吃了幾口甜豆花。

這時，客廳的座機忽然響。

“嘖！”

“周末大清早的……”

錢瑗慧冷著臉起身去接，臉色在聽見對面聲音的瞬間驟變。

“承承！”

接著，沒聽幾句，神情喜上加喜。

“好啊！”

“你中秋要回來呀，回來好啊！”

什么秋天的清冷，什么中秋的孤獨……現在全丟了！

滿腦子只有快要回家的小兒子。

說話都帶著哭腔。

“你去了都一年多了，也不知道你過的好不好……”

“長途挺貴的，但沒事，你跟媽多說幾句，等明天我就給你打錢去。”

卻是話剛說完，臉色一怔。

“什么叫你要給我打錢？”

-----------------

東京。

蘇硯承舉著聽筒，哭笑不得。

趕緊語重心長，耐耐心心的解釋：

“是這樣的，媽。”

“我在日本，賺了點小錢，打算把這些錢帶回國。”

“你也知道，人民幣一張，那日元就差不多十張，我手上提著帶回來太重不說，還太顯眼了。”

“所以我打算寄一部分過來，然后手上再拿一部分，這樣上飛機就輕松些。”

錢瑗慧在那邊恍然：

“哦也是，手里提那么多錢，別說摩托車了，就是人跑著全給你搶了，你自個人追都追不上。”

“……”

媽，在你眼里我就是弱雞一個唄。

錢瑗慧說：“也行，你直接打我賬戶上吧，就之前給你匯款的那個賬戶，知道吧？”

“知道。”

“呵~”

“媽你笑什么？”

“兒子長大了，就會給我打錢了。”

蘇硯承無語兩秒，接著提醒道：

“另外媽，到時候錢匯過來的時候是外匯，你還得去銀行轉成人民幣。”

“到時候錢到你賬戶后，銀行那邊應該會通知你。”

“行，大概多久。”

“日本慢一些，大概一周吧。”

“我記著了，哦對了，承承你最近還好好的嗎？”

說完正式，蘇媽二話不說，當即就開始噓寒問暖模式。

內到秋衣秋褲，外到飲食睡眠，上到學習下到生活……

嘮嘮叨叨的，仿佛就跟有說不盡的話似的。

但蘇硯承也不煩，就是靜靜的聽，輕聲的回，嘴角帶笑，有點懷念的意思。

最后好像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了，他脫口而出。

“媽，我想你了。”

那邊靜了很久。

隱隱有抽泣的聲音。

隨后。

“承承啊……”

“誒。”

“你不要怕，跟媽說實話，你是不是又闖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