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以身飼陣
黑暗低語如潮水般漲落,每一次起伏都讓祭壇邊緣的光明之界微微顫抖。那惡意的窺視感黏稠如蜜,附著在光芒的邊界,等待著,吮吸著。阿月胸口殘留的暗紅紋路,在“清心符”的微弱壓制下暫時蟄伏,卻如同潛伏的毒蛇,每一次低語高亢,它便扭動一分,散發出更清晰的、同源的、令人作嘔的陰冷氣息。
這不是攻擊,是侵蝕。如同蛀蟲,從內部緩慢啃噬著庇護所最后的梁柱,也啃噬著人心。
林嵐臉色煞白,緊咬嘴唇,指尖掐入掌心,強迫自己不去聆聽那靈魂層面的雜音。但恐懼與絕望如同藤蔓,從心底悄然滋生。她看著光芒搖曳不定、底座裂痕緩緩蔓延的祭壇,看著氣息奄奄、煞氣潛伏的阿月,又看向靠坐在石壁邊、氣息微弱如同風中殘燭的沈千凰。她們三人,如同被困在蛛網上的飛蛾,等待著最終被吞噬的命運。
就在這時,沈千凰抬起了眼。
那雙眼,因為劇痛、失血和心力交瘁而布滿血絲,眼底深處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痛苦。但在那疲憊與痛苦之下,卻燃起了兩點冰冷的、近乎瘋狂的火星。這火星并非勇氣,也非希望,而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一種在絕境中被逼到懸崖邊緣、反而拋下一切僥幸、直視深淵的決絕。
“林……嵐……”她的聲音極其微弱,如同氣流摩擦砂礫,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
林嵐立刻湊近,俯下身:“沈姑娘?”
沈千凰的目光沒有看她,而是死死盯著祭壇底座那片光芒最黯淡、裂痕最密集的區域——正是方才玉佩傳來意念指引的方向。她用盡力氣,將握著玉佩的右手,極其緩慢地抬起一寸,用眼神示意那個方向。
“陣眼……那處……損得最重……”她每一個音節都伴隨著肺部的抽痛,“黑暗……在借殘存的煞氣……侵蝕那里……那是……薄弱點……也是……”
她喘息著,目光投向祭壇中央的水晶球,那光華流轉,卻已能看出幾分勉強。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左肩那猙獰的、兩股劇毒肆虐的傷口。然后,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自己手中那枚光華內斂、觸手溫潤的鳳紋玉佩上。
林嵐心臟驟然一緊,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瞳孔猛地收縮,聲音發顫:“沈姑娘,你……你想做什么?不行!你的身體……”
“沒有……別的辦法了……”沈千凰打斷她,語氣平靜得可怕,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陣法撐不住……太久。一旦……徹底熄滅……我們……立刻……死。”
她頓了頓,積聚力氣,繼續艱難地說道:“玉佩……與水晶……同源。它剛才……指引那里……”她再次示意那片黯淡的陣眼區域,“或許……是唯一……能加固……維持片刻……的機會。”
“可……可是……”林嵐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怎么加固?拿什么加固?難道……”她看著沈千凰那慘白如紙、仿佛隨時會碎裂的臉龐,一個可怕的猜想讓她幾乎窒息。
“煞氣……侵蝕陣眼……需要……同源的……力量去……抵消,或……引開。”沈千凰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釘在林嵐心頭,“我身上……有‘一號’,也有……‘牽機’。它們……比煞氣……更……毒,更……烈。”
她抬起眼,看著林嵐,那眼中的光芒冰冷而銳利:“玉佩……或許能……作為引子。將我體內的……毒力……引一部分……過去。以毒攻毒……或者……至少,能吸引……黑暗的……注意,為……陣法……爭取時間……”
“不!絕對不行!”林嵐失聲叫道,一把抓住沈千凰的手腕,觸手冰涼,脈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你現在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任何折騰!別說引毒,就算只是移動,都可能立刻要了你的命!而且,那兩種毒在你體內本就危險,一旦主動引動,失去平衡,你會立刻毒發身亡的!”
“不引……也是……死路一條……”沈千凰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死,“陣法若破……黑暗瞬間……吞噬一切。我……不過……早死……片刻。”
“可……可是……”林嵐語無倫次,淚水終于滑落,“一定有別的辦法!我們再想想!等阿月醒來,或許……”
“阿月……體內煞氣……是內應。不清除她……我們……也活不了。”沈千凰的目光掃過昏迷的阿月,不帶責備,只有冰冷的計算,“水晶……的力量,在……消退。我們……沒有……時間了。”
她的話如同重錘,砸碎了林嵐最后一絲僥幸。是的,沒有時間了。阿月是內患,陣法是外憂,而她們三人,傷的傷,殘的殘,弱的弱,拿什么去對抗這無形的、全方位的侵蝕與消磨?
沈千凰不再看淚流滿面的林嵐,她重新閉上眼睛,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那如同地獄熔爐般的戰場。她不再試圖去抵抗、去分析那兩種劇毒,而是……嘗試去溝通。
或者說,是去“引誘”。
她調動起殘存的一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意念,如同最狡猾的、行走在刀尖上的舞者,小心翼翼地向左肩傷口處那兩股瘋狂對峙的力量探去。她不再去想如何壓制、分離它們,而是將全部的意念,凝聚成一個最純粹、最強烈的、指向性的“念頭”——“離開這里”、“那里有更可口的食物”、“去那里……”
這個念頭,指向祭壇那片黯淡的陣眼區域。
這無異于玩火**,是主動打開體內毒性的堤壩。但沈千凰已經沒有選擇。她就像一個即將被洪水徹底淹沒的人,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在自己身上開一道口子,將洪水引向另一處或許能暫時緩解壓力的洼地。哪怕最終結果可能是兩處一起崩潰,至少,能爭取到一絲喘息,一絲……變數。
意念的絲線,顫巍巍地觸碰到了“一號”與“牽機”那狂暴、混亂、充滿毀滅氣息的能量邊緣。幾乎在接觸的瞬間,她的意識就像是被投入了滾燙的油鍋,劇痛、暴虐、混亂、死亡……無數負面的、足以瞬間摧毀常人心智的沖擊,如同海嘯般反噬而來!
“呃——!”她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仿佛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呻吟,臉色瞬間由白轉青,又泛起一種不祥的死灰,七竅同時滲出細細的血線。
“沈姑娘!”林嵐驚駭欲絕,想要阻止,卻發現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
然而,就在沈千凰的意識即將被那反噬的狂潮徹底淹沒的剎那,她一直緊握在掌心的鳳紋玉佩,驟然滾燙!
一股遠比之前維系生機的暖流更加精純、更加沛然、甚至帶著某種古老意志的溫和力量,如同最堅固的堤壩,瞬間涌入她的識海,強行將那反噬而來的毒性能量沖擊隔絕、消弭了大半!同時,玉佩本身光芒大放,不再是之前那種內斂的溫潤,而是爆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清越激昂的赤金色光芒!
這光芒,與她體內那兩股劇毒力量接觸的瞬間,并未像之前水晶光流那樣試圖“滋養”或“壓制”,而是像一柄精準的手術刀,又像一塊擁有無窮引力的磁石,主動“切入”了“一號”與“牽機”那瘋狂撕咬、對峙的能量漩渦邊緣!
“嗤——!”
沈千凰感覺自己左肩傷口處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劇痛!那不是單純的**之痛,而是某種更深層的、關乎存在本質的痛楚。一縷細微的、呈現出暗紅與慘綠交織的、充滿毀滅氣息的能量流,竟然真的被那玉佩散發出的赤金光華“捕獲”、“引導”,順著她的手臂經脈,強行剝離出來!
這剝離的過程緩慢、艱難、痛苦萬分。每剝離一絲,沈千凰就感覺自己被活生生剮去一層皮肉,抽走一截骨髓。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痙攣,汗水瞬間浸透了破碎的衣衫,混雜著血水,在身下積成一小灘。牙齒深深咬入下唇,鮮血淋漓,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深處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林嵐捂著嘴,淚如泉涌,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生怕驚擾了這危險到極致的平衡。
那縷被剝離的混合毒性能量,如同一條細小的、卻充滿狂暴力量的毒蛇,在赤金光華的包裹與引導下,極其緩慢地、扭曲著、掙扎著,沿著沈千凰的手臂,流向她緊握玉佩的手掌,然后……透過她的掌心,與玉佩的光芒融為一體,化作一道更加凝實、卻充滿不祥氣息的赤金中夾雜暗綠與暗紅的奇異光流,射向了祭壇底座那片最黯淡、裂痕最密集的陣眼區域!
“嗡——!”
當這混合了劇毒的光流觸及陣眼符文的剎那,整個祭壇猛地一震!并非之前那種能量爆發的震動,而是一種仿佛垂死之人被強行注入了一劑猛藥般的、痛苦的、痙攣般的震顫!
那片黯淡的符文,在被這奇異光流觸碰的瞬間,先是劇烈地閃爍、明滅不定,仿佛承受不住這“劇毒”的侵蝕,裂痕甚至有擴大的趨勢。但緊接著,異變陡生!
那些原本如附骨之疽般盤踞在符文裂痕中、不斷侵蝕、黯淡符文的、屬于黑暗的、陰寒污穢的力量,仿佛嗅到了天敵,又像是遇到了更“美味”的獵物,竟然……主動放棄了侵蝕符文,轉而瘋狂地涌向那道赤金中夾雜毒性的光流!如同餓狼撲食,瘋狂地纏繞、撕咬、試圖將其吞噬、同化!
而與此同時,祭壇中央的水晶球,仿佛受到了某種強烈的刺激,內部流轉的星云光暈驟然加速!一股比之前更加純粹、更加凝練的銀白光芒,如同得到增援的生力軍,順著陣法的脈絡,轟然涌入那片黯淡的陣眼區域,與那赤金毒流、與瘋狂涌來的黑暗侵蝕之力,狠狠地碰撞在一起!
“轟——!”
這一次,是真正意義上的能量轟鳴!雖然被局限在陣眼區域,但那爆發出的光芒和能量亂流,依舊將靠得最近的林嵐震得踉蹌后退,氣血翻涌。沈千凰更是如遭重擊,猛地噴出一口暗紅色的、夾雜著詭異綠芒的淤血,整個人癱軟下去,氣息微弱到了極點,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熄滅。
但她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陣眼的方向。
只見那片區域,此刻光芒亂閃,能量劇烈沖突。銀白、赤金、暗紅、慘綠、以及濃郁的漆黑,數種力量瘋狂交織、碰撞、湮滅。祭壇底座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更多的裂痕蔓延開來,但詭異的是,原本那片最黯淡、即將熄滅的核心陣眼符文,卻在這次劇烈的沖突中,仿佛被“激活”了,雖然光芒明滅不定,時強時弱,但……它沒有再繼續黯淡下去!甚至,在銀白光芒的支援下,隱隱有將侵入的黑暗之力與那赤金毒流一同“包裹”、“鎮壓”在局部的趨勢!
黑暗的低語,在這一刻驟然變得尖銳、憤怒,仿佛被激怒的蜂群。那無形的、來自黑暗深處的惡意窺視,也驟然增強了數倍,死死鎖定在陣眼區域,或者說,鎖定在那道被引導出來的、混合了沈千凰體內劇毒的赤金光流之上!
成功了……至少,暫時成功了。
沈千凰賭對了。她體內那兩種絕世奇毒混合后產生的、連“影子”都忌憚的毀滅性能量,對那侵蝕陣法的黑暗之力,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或者說,是“同質相斥”又“同質相吸”的詭異關系。玉佩的力量,則成了引導這“毒餌”的魚線和魚鉤。水晶球的力量,趁機反擊,穩住了陣腳。
代價是,她本就瀕臨崩潰的身體,因為強行剝離毒性能量,遭受了近乎毀滅性的二次創傷。此刻的她,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意識在清醒與昏迷的邊緣瘋狂搖擺,體內剩余的毒力失去了部分“同伴”,似乎也變得更加狂暴不安,左肩處的痛苦達到了新的巔峰。
但陣法,暫時穩住了。黑暗的侵蝕,被那“毒餌”吸引了大部分火力。阿月胸口那暗紅的煞氣紋路,似乎也因為源頭被吸引,而停止了蔓延,甚至微微黯淡了一絲。
林嵐連滾爬爬地撲到沈千凰身邊,顫抖著手,將最后一點療傷藥粉撒在她左肩傷口,又試圖給她渡入微薄的靈力,卻如同泥牛入海。
“沈姑娘……沈姑娘!你撐住!陣法穩住了!你看,光又亮了一些!”林嵐帶著哭腔,語無倫次。
沈千凰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耳邊的聲音也變得遙遠。她能感覺到,生命正在飛速流逝。但陣眼處那混亂卻激烈的光芒沖突,那暫時被穩住的祭壇光暈,那減弱了幾分的黑暗低語……這一切,都告訴她,她的瘋狂之舉,換來了……片刻的喘息。
只是,這喘息,是用她的命換來的。
而且,黑暗只是被“吸引”,并未被“消滅”。那混合了劇毒的赤金光流,如同投入沸油中的火星,能暫時吸引火焰,但其本身,也在被瘋狂消耗、吞噬。它能撐多久?一旦它被耗盡,或者陣法本身先支撐不住……
沈千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轉動眼珠,望向祭壇中央的水晶球。那光華依舊,卻仿佛染上了一層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晦暗。
以身飼陣,飲鴆止渴。
但至少,她們還活著。至少,還有……下一口氣可以喘。
黑暗在咆哮,陣法在呻吟,身體在崩潰。
而她,在墜落。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她仿佛又看到了那道從玉佩中飛出的、悲憫而決絕的女子身影,似乎在無盡的時光彼岸,與她遙遙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