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的,并非想象中的兇神惡煞的內刑堂護衛,而是兩名身著灰色制式袍服、面容刻板的執事。其中一人年長些,面白無須,眼神銳利如鷹,手中拿著一本冊子和筆墨;另一人年輕些,手里提著一盞氣死風燈,面無表情地站在稍后位置。兩人身上并無明顯的靈力波動,但那股子公事公辦的冷肅氣息,卻比靈力威壓更讓人心頭發緊。
“內刑堂稽查,問話。你就是沈清璃?”年長執事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目光在沈千凰臉上掃過,又在她簡陋的屋內掃視一圈。
“是,執事大人。”沈千凰微微垂首,側身讓開,“請進。”
年長執事邁步而入,年輕執事留在門外。屋內狹窄,幾乎一覽無余。執事目光在床鋪、桌椅、墻角的舊木箱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窗邊那張簡陋木桌上攤開的、幾本關于草藥辨識的普通書籍和幾頁她謄抄的、無關緊要的藥性筆記上。
“坐。”執事指了指唯一的木凳,自己則走到桌邊,翻看了一下那幾本書籍,又拿起筆記看了看,不置可否地放下。
沈千凰依言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恭敬,但背脊挺直,目光低垂,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裙擺。
“張明貴(張管事)被拘押審查,你可知曉?”執事開門見山,語氣依舊平淡。
“回執事,清璃在庫房時,見內刑堂趙隊長帶走了張管事,但所為何事,清璃不知。”沈千凰聲音清晰,不疾不徐。
“不知?”執事目光如電,落在她臉上,“你協助張明貴整理過庫房陳年舊賬,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沈千凰點頭,神色坦然,“月余前,張管事命清璃整理西庫房幾本陳年賬冊,言明是往年積壓雜物,需重新登記,以便處置。清璃便依命行事,將賬目謄錄清晰,若有模糊不清、前后矛盾之處,皆在謄本旁做了標注,并附了條陳,已一并交還張管事。”她將“奉命行事”、“謄錄標注”、“附有條陳”幾個關鍵點清晰道出,既承認了參與,也點明了自己只是執行者,且留有“疑問”記錄。
執事盯著她看了片刻,從懷中取出幾張紙,正是沈千凰之前整理舊賬時留下的那份“疑點錄”副本和“理賬建議”草稿。他抖開紙張,指著上面一處道:“丙午年靈谷賬,產出與支出相差三百石,后注‘大長老特批調撥陳年靈谷補缺’,然無憑證印鑒,你標注‘存疑,需核實’。既知存疑,為何不報?”
“回執事,”沈千凰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對方的審視,“清璃只是奉命整理謄錄賬冊的仆役,見識淺薄,只知賬目有異,便依規標注,寫明疑點。至于如何核實,是否上報,當由管事定奪。清璃人微言輕,不敢僭越。且當時張管事言,此等陳年舊賬,多因年月久遠、憑證散佚所致,讓清璃只需理清數目,標注不明處即可,后續他自會處置。清璃以為,管事自有考量。”
她將責任推回給張管事,點明自己“人微言輕”、“奉命行事”,且張管事曾暗示“自有處置”,合情合理。同時,強調自己“依規標注”,留有痕跡,并非同謀掩飾。
執事目光微動,又指向另一處:“癸卯至己酉年,每年‘庫房修繕維護’支靈石五十,無相應記錄,你亦標注‘不明’。此款持續數年,你便從未起疑?”
沈千凰神色不變,語氣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慚愧”與“無奈”:“清璃起先確有疑慮。但張管事言,此類雜項支出,有時未必件件記錄在案,或與其他款項合并,或由他處支取,年深日久,難以查證。讓清璃不必深究,只做記錄。清璃……不敢多問。”她再次將“不敢多問”歸咎于身份低微和管事權威,同時暗示張管事曾阻止她深究。
“你倒是推得干凈。”執事冷笑一聲,但語氣并無太多怒意,更像是一種審視后的結論。他合上冊子,目光再次掃過屋內,最后落在沈千凰臉上,“你與張明貴,除了上下屬,可還有其他往來?他可曾給過你什么好處?或讓你做過什么……不合規矩之事?”
來了。關鍵問題。沈千凰心跳微微加速,但面上依舊平靜:“回執事,清璃與張管事只有公事往來。清璃負責分揀藥材、整理賬冊,張管事吩咐,清璃照做。至于好處……”她頓了頓,似在回憶,“張管事見清璃做事還算仔細,偶爾會多給些分內的月例銅錢,或是庫房清點后剩下的一些不甚值錢、本要丟棄的殘次藥材邊角,讓清璃拿去……算是辛苦錢。除此之外,并無其他。不合規矩之事……清璃愚鈍,只知按吩咐做事,若有無心之失,還請執事明察。”
她承認了“辛苦錢”和“殘次邊角”,這符合常理,也解釋了張管事對她的“關照”,將可能存在的賄賂模糊為“正常獎賞”,將那些被她拿來研究的“廢料”歸為“不值錢的殘次品”,合情合理。至于“不合規矩”,她咬死“按吩咐做事”,將責任模糊化。
執事盯著她,沉默了片刻。屋內寂靜,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噼啪聲。門外年輕執事的影子投在門板上,一動不動。
“你倒是謹慎。”良久,執事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褒貶,“張明貴之事,內刑堂自有公斷。你既只是聽命行事,又留有標注,暫且記下。近日庫房核查,你需隨時候傳,不得離開府邸,亦不得與相關人等私下串聯。明白嗎?”
“是,清璃明白。”沈千凰低頭應道,心中微松一口氣。這一關,暫時算是過了。內刑堂顯然更關注張管事本人及其可能存在的同黨,她這個“奉命行事、留有痕跡”的低等仆役,并非主要目標。
“嗯。”執事站起身,將冊子收回懷中,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些普通書籍,“你倒是好學。這些雜書,何處得來?”
“多是韓伯(藥圃老仆)處借閱,或是在藏書樓西閣抄錄。”沈千凰如實回答,這并非秘密。
執事不再多問,轉身走向門口,臨出門前,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沉靜的臉上停留一瞬,意味不明,隨即邁步離開。年輕執事緊隨其后,腳步聲漸遠。
院門重新合上,隔絕了外界。沈千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才發現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濕。她走到桌邊,緩緩坐下,手指有些發涼。問話雖然暫時過關,但執事最后那一眼,讓她明白,自己并未完全脫離嫌疑。內刑堂記住了她,在張管事之事塵埃落定前,她都會在監視之下。而“不得離開府邸”、“隨時聽傳”,更是將她暫時軟禁在了這小院之中。
“暫時安全,但如履薄冰。”她心中暗忖。張管事會不會反咬一口?那些“舊賬”中真正的問題,內刑堂能查到哪一步?自己藏起銀戒指、處理“廢料”等事,是否留下了蛛絲馬跡?還有那批“理平”的舊賬,雖然她留了“存疑”記錄,但張管事若一口咬定是她擅自篡改,又當如何?
一個個問題在腦中盤旋。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慌亂無用,唯有應對。
首先,銀戒指已處理,只要那株霧隱花不被特殊檢查,應無大礙。即便被發現,她也可推說不知,或是張管事暗中放入栽贓——反正張管事自身難保。其次,“廢料”研究之事極其隱秘,只要不主動暴露,難以查證。至于“理賬”,她有“疑點錄”和“建議”副本,咬死“奉命標注”,張管事若反咬,便是狗急跳墻,內刑堂未必全信。最重要的是,她身份低微,無足輕重,內刑堂的重點是張管事及其可能的上線、同黨,而非她這個小卒。
想通此節,心神稍定。當務之急,是穩住自身,靜觀其變。
接下來的幾日,沈家庫房乃至整個外院,都籠罩在一片肅殺緊張的氣氛中。內刑堂的稽查并未結束,反而有擴大之勢。不斷有低級執事、仆役被叫去問話,人人自危。張管事被拘押再未露面,據說審訊嚴厲。與西三倉靈米案、以及那些陳年舊賬有牽扯的幾名賬房、倉管,也相繼被帶走。流言蜚語四起,有人說張管事貪墨巨萬,有人說此事牽扯更廣,甚至指向了某位外院長老。
沈千凰被限制在小院,不得隨意外出。每日有固定的仆役送來飯食,并告知她“仍需候傳,不得擅離”。她樂得清靜,正好借此機會,深居簡出,全力投入修煉與研究。
對外,她表現得異常安分。每日除了必要的進食、休息,便是翻閱那幾本草藥書籍,或在院中侍弄那幾株月光草和地脈藤,神情平靜,仿佛外界風波與她毫無干系。送飯的仆役起初還帶著探究的目光,幾日下來,見她始終如此,也便失了興趣,只當這是個膽小怕事、被嚇呆了的旁系女。
對內,她的修煉卻一日未曾懈怠。被“軟禁”反而給了她無人打擾的清凈環境。她將每日“文火”汲取靈石靈氣的時間延長了少許,對“溫潤流”、“靜心流”的運用也更加精微。胸口下方那層“薄膜”,在持續不斷的溫和沖擊下,已薄如蟬翼,隱隱有光華流轉,突破在即。但她依舊強壓著沖動,反復打磨,務求根基渾厚,水到渠成。
對枯樹根的“溫養”也未曾中斷。那道細微的裂痕,在持續生機灌注下,似乎擴大了一絲絲,滲出的古老生機愈發清晰,與她的靈源共鳴也越發和諧。她能感覺到,枯樹根本體那層溫潤光澤,也微不可察地加深了一分。這變化極其緩慢,但確定無疑,給了她莫大的信心與慰藉。
第五日傍晚,送飯的仆役換了一個生面孔,是個眼神靈活、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廝。他將食盒放下,并未立刻離開,而是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快速道:“清璃小姐,春桃姐姐讓我帶句話:‘風波將起,勿要妄動,靜待即可。’”說完,不待沈千凰回應,便匆匆離去。
沈千凰心中一動。春桃傳話?是沈清瑤的意思?看來,庫房這潭渾水,果然不簡單,連沈清瑤都關注到了。這句“勿要妄動,靜待即可”,是提醒,也是某種程度的……安撫?或者說,暗示她,只要她安分,二房這邊或許會看在之前“獻藥”的情分上,在必要時,稍微關照一二?
這是個積極的信號。至少說明,她在沈清瑤那里,并非毫無價值。但也僅此而已。“靜待即可”,意味著她依舊需要靠自己度過眼前的危機,二房不會、也不可能明著插手。
“足夠了。”沈千凰默默吃飯。有這一句話,至少讓她知道,沈清瑤注意到了此事,并且暫時沒有放棄她的意思。這讓她心中的壓力,稍稍減輕了一絲。
又過了兩日,內刑堂的稽查似乎告一段落,風聲漸歇。被帶走問話的人陸續回來,大多神色萎靡,閉口不談。張管事依舊沒有消息。庫房暫時由一位姓李的副管事代管,行事謹慎,一切照舊,但氣氛依舊壓抑。
這日午后,那名傳話的小廝又來送飯,這次神色自然了許多,放下食盒時,似是無意般低聲道:“聽說,張管事……咬出了幾個人,但都是下面的蝦米。那批舊賬,糊涂賬太多,年代久遠,查無實據,內刑堂似乎不打算深究了。西三倉的虧空,也找到了幾個替死鬼。不過,張管事這位置,怕是保不住了。”
沈千凰默默聽著,心中了然。果然,雷聲大,雨點小。涉及陳年舊賬,牽扯必廣,真要徹查,不知要拔出多少蘿卜帶出多少泥。內刑堂想必也得了某些授意,見好就收,抓幾個典型,平息事態即可。張管事成了棄子,但背后的人,恐怕安然無恙。至于她這個“小蝦米”,既然沒被抓住把柄,自然無人理會。
“對了,”小廝又補充一句,聲音更低,“春桃姐姐還讓告訴小姐,那批霧隱花,小姐前些日子清點過的,品相極佳,二小姐煉丹正合用,已經全部提走了,小姐不必再掛心。”
霧隱花……全部提走了?
沈千凰心頭猛地一跳,面上卻不動聲色,只輕輕“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小廝離開后,她關好院門,回到屋內,靜坐良久。春桃特意傳話,點明“霧隱花全部提走”,絕非無的放矢。那枚銀戒指,就藏在其中一株霧隱花的花萼中!沈清瑤的人提走了全部霧隱花,那戒指……自然也落入了沈清瑤手中!
是巧合,還是……她早就知道?甚至,內刑堂此次稽查,是否也與二房有些關聯?沈清瑤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順勢而為,還是推波助瀾?那枚戒指,是關鍵信物,還是無關緊要?沈清瑤得到戒指,是福是禍?
一連串疑問涌上心頭。但她很快冷靜下來。無論如何,戒指這個潛在的隱患,陰差陽錯地,從她手中轉移到了沈清瑤手中。以沈清瑤的身份和能力,處理一枚戒指,遠比她容易得多。這未必是壞事。至于沈清瑤為何如此做,是順手為之,還是有意庇護,目前不得而知。但春桃特意傳話告知,本身已是一種姿態。
“風波將起,勿要妄動,靜待即可。”沈清瑤的提點,或許并非虛言。張管事倒臺,庫房權力洗牌在即。她這個“僥幸”過關的小人物,最好的選擇,確實是“靜待”。
想通此節,沈千凰心中最后一絲緊繃,也緩緩松了下來。危機暫時解除,甚至因禍得福,甩掉了銀戒指這個燙手山芋,與沈清瑤之間,似乎也多了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默契”。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院中,地脈藤在夕陽下舒展著墨綠的葉片,月光草搖曳著銀輝。一切仿佛未曾改變,但只有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了。
風過無痕,但吹過的草地,總會留下伏倒的痕跡。張管事這場風波,如同一次突如其來的狂風,雖未將她連根拔起,卻也讓她看清了腳下的土壤是何等松軟,周圍的草木是何等猙獰。而她也在這風中,悄然系緊了另一根或許更堅韌的藤蔓。
前路依舊莫測,但手中可用的絲線,似乎又多了一根。靈源在丹田中平穩搏動,枯樹根在懷中散發著微弱的暖意。她需要時間,需要更強的力量,需要更深的根基。
靜待風止,然后,繼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