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撕裂般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擠壓、吞噬著沈千凰的意識。身體仿佛不再屬于自己,每一寸骨骼都在呻吟,每一道經脈都在燃燒又凍結,左肩與丹田處蟄伏的劇毒與那股新侵入的陰煞掌力如同數條毒蛇,瘋狂撕咬著她的生機。唯有心口那一點微弱的、熟悉的溫熱,如同暴風雨中搖曳的燭火,頑強地維持著一線清明,讓她沒有徹底沉淪。
感官一片混沌。她感覺自己在移動,又似乎靜止不動。耳邊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和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偶爾,有一絲極淡的、混合著陳舊書卷、檀香與某種奇異草藥的味道飄過,與那無處不在的陰寒煞氣形成鮮明對比,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非人間的空曠感。
是那老瞎子……他把我帶到了哪里?幽閣的某個地方嗎?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微弱的漣漪,旋即被更洶涌的痛楚淹沒。她試圖凝聚心神,感知外界,但劇痛和虛弱如同沉重的枷鎖,將她的意識牢牢禁錮在這具瀕臨崩潰的軀殼內。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很久。那股無處不在的陰寒煞氣帶來的侵蝕感,似乎被什么東西隔絕、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仿佛懸浮在溫水中的失重感,包裹著全身,帶著一種清涼卻又滋養的意味,緩慢地滲透進她干涸龜裂的經脈和血肉。
痛楚并未消失,但那種仿佛要將靈魂都凍結、撕裂的極致痛苦,稍稍緩和了一些。冰冷的、灼熱的、陰毒的幾股力量,在這奇異的“溫水”包裹下,似乎暫時停止了瘋狂的廝殺,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僵持,或者說,是被強行“分隔”開來了。
是……是幽閣的力量在幫我?那老瞎子……是接引使……他救了我……
意識在模糊與清醒的邊緣掙扎。她努力想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如山。想發出聲音,喉嚨里只有嘶啞的氣流。
“丫頭,別亂動。”
那個蒼老、嘶啞、如同砂石摩擦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身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一號’,‘牽機’,‘蝕骨掌’的陰煞勁,還有墟核之力和你那玉佩殘留的守護之力攪在一起……嘖嘖,能活到現在,真是命硬。”
老瞎子似乎“看”著她,語氣平淡地陳述著,仿佛在點評一件殘破的古董。
“不過,再硬也經不起你這么折騰。那幽冥宗的小崽子,煉的是‘九幽噬魂煞’,歹毒得很,專壞人根基,蝕人魂魄。你被他的掌風擦到,煞氣入體,與你原本的毒攪和在一起,好比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要不是你那塊‘鳳紋古佩’還有點靈性,拼著損耗本源護住你心脈,你現在已經是一具被煞毒侵蝕殆盡的空殼了。”
沈千凰的心沉了沉。果然,那“墨先生”的手段,比她想象的更歹毒。幽冥宗,九幽噬魂煞……這些名字,聽起來就充滿了不祥。
“前……輩……”她用盡全力,從幾乎黏在一起的牙關中擠出破碎的音節,“為……何……救……”
“為何救你?”老瞎子似乎“嗤”了一聲,竹竿在地上不輕不重地頓了一下,“不是救你,是撈你。‘星引’在你身上,幽閣的規矩,接了引的‘觀察者’,在首次任務期間非自尋死路,可提供一次‘庇護’。你運氣好,老頭子我今天正好在附近‘溜達’,感應到‘星引’劇烈波動,還混雜了幽冥宗那令人作嘔的煞氣,就順手把你撈回來了。不然,你以為那煉煞的小崽子,會輕易放過你這塊送到嘴邊的、帶著‘墟’味的‘肥肉’?”
沈千凰默然。原來如此。幽閣的“庇護”,并非毫無代價的善意,而是基于某種冰冷規則下的“順手為之”。但無論如何,這份“順手”,將她從必死的絕境中拉了回來。
“謝……前輩……”她艱難地道謝,每一個字都牽扯著劇痛。
“不必謝我。幽閣的‘庇護’,只保你不被外人弄死。至于你體內這堆爛攤子……”老瞎子頓了頓,似乎在感知著什么,“‘冰魄凝華散’?哼,李晏那老狐貍倒是舍得下本錢。但這玩意兒是虎狼之藥,強行壓制,飲鴆止渴。你用了多久了?”
“……三……日……”沈千凰喘息著回答。她感覺那包裹著自己的、清涼的“溫水”似乎正在緩慢地滲透進體內,所過之處,帶來一陣陣微弱的麻癢和刺痛,仿佛在清理、修復著那些被破壞的細微之處。這感覺并不舒服,但比起之前純粹的痛苦,已是天堂。
“三日……還好,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老瞎子似乎在搖頭,“不過,你體內幾股力量糾纏太深,又新添了幽冥煞毒,單靠外力和藥物,已難根治。除非……”
他沒有說下去,但沈千凰的心卻猛地一跳。除非什么?除非找到真正解除“一號”與“牽機”的方法?除非得到“墟核”完整的力量?還是……有其他的可能?
“前輩……可知……解法?”她幾乎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問出這句話。
“解法?”老瞎子那灰白的眼睛似乎“瞥”了她一眼,盡管他根本沒有瞳孔,“有,也沒有。你身上這‘同源異化’之毒,本就罕見。幽冥煞毒更是陰損。想要根除,要么找到下毒之人,取得獨門解藥或功法;要么尋到比這兩種毒更霸道的天地奇物,以毒攻毒,強行煉化或替代;要么……你自己找到平衡乃至駕馭這幾股力量的法門。前兩者,可遇不可求。最后一種,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
他說的平靜,卻字字如錘,敲在沈千凰心上。下毒之人?太子蕭景琰和沈千柔?他們怎么可能給她解藥?天地奇物?談何容易。至于自己駕馭……她連維持“偽平衡”都已竭盡全力,談何駕馭?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頭。但隨即,又被一股更強烈的、焚燒一切的恨意與不甘沖散。不,她不能死!大仇未報,身世未明,阿月和林嵐還在等她,還有那可怕的“歸墟裂隙”之謎……
仿佛感應到她心中那股不屈的意志,心口的鳳紋玉佩,再次傳來一陣微弱卻清晰的溫熱。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守護,更像是一種……共鳴,一種微弱卻堅定的回應。
“咦?”老瞎子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竹竿又頓了一下,灰白的“目光”在沈千凰心口位置停留了片刻,臉上那千年不變的漠然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但很快又歸于平靜。“你這玉佩……有點意思。罷了,看在這點‘意思’的份上,老頭子再多說一句。你體內這幾股力量,雖然沖突,但究其根源,似乎都與‘墟’有關聯。尤其是你左肩那兩道毒,與那幽冥煞毒,看似屬性迥異,實則深處,都帶著一絲被‘污染’、被‘扭曲’的‘墟’之力的影子。而你那玉佩的力量,則似乎更加……純凈,或者說,更接近‘墟’之本源的另一面。”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釋:“你可以把它們看作同一條毒河的不同支流,有的污濁不堪,有的冰冷刺骨,有的灼熱暴戾,但都源自一處。你的玉佩,則像是一捧相對干凈的源頭活水。想用這捧活水,凈化整條毒河,是癡人說夢。但若只是引導、分流,讓它們不至于泛濫成災,互相沖毀堤壩,或許……還有一線可能。”
“引導……分流?”沈千凰喃喃重復,黯淡的眼眸中,驟然亮起一點微弱卻執著的光芒。老瞎子的話,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閃電,照亮了她混沌的思緒。是啊,既然無法根除,無法強行融合,那是否能找到一種方法,讓它們“共存”?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利用它們彼此間的沖突與制衡?
“如何……做?”她急切地問,哪怕聲音嘶啞不堪。
“我怎么知道?”老瞎子語氣平淡,“這是你自己的路。幽閣只提供情報,不傳授功法,更不負責救人。我能做的,只是用‘引星池’的星輝之力,暫時穩住你的傷勢,隔絕大部分幽冥煞毒的繼續侵蝕,并稍稍梳理一下你體內亂成一鍋粥的氣息。剩下的,靠你自己,還有……你那點運氣。”
引星池?星輝之力?沈千凰這才模糊地感知到,自己似乎浸泡在一種奇特的液體中。液體微涼,散發著淡淡的、如同星光般的銀色光暈,正是這些光暈,在緩緩滲入她的身體,帶來那清涼滋養的感覺。四周似乎是一個封閉的石室,除了老瞎子和他那根竹竿,空無一物,只有頭頂的石壁上,鑲嵌著幾顆散發著柔和星輝的奇異晶石,光芒投射下來,落在池水中,蕩漾出夢幻般的光暈。
“你就在這池子里泡著吧。星輝之力能緩慢修復你的外傷,壓制毒性擴散,但治標不治本。能吸收多少,看你造化。三天。三天后,無論你好沒好利索,都得離開。幽閣不是醫館,更不是善堂。”老瞎子說完,似乎不打算再理會她,轉身,竹竿點地,發出“噠、噠”的輕響,朝著石室唯一的出口走去。
“前輩……”沈千凰用盡力氣喚道。
“還有事?”老瞎子腳步未停。
“林嵐……我妹妹……”沈千凰最擔心的是林嵐的安危。她獨自引開追兵,自己又失蹤,林嵐必定心急如焚。
“與你同行的那個女娃娃?”老瞎子頭也不回,“她沒事。老頭子撈你的時候,順手給她傳了個訊,讓她在城外土地廟等三天。三天后你不去,她自會離開。”
沈千凰心中稍安。老瞎子雖然語氣冷漠,做事卻周到。
“還有……‘墨先生’……幽冥宗……”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幽冥宗的小崽子,自有他的麻煩。你那一把毒粉加幾顆火星子,雖然傷不了他,卻攪了他的‘養煞’儀式,至少讓他七日之功廢了大半。此刻他恐怕正暴跳如雷,滿城搜捕你這只‘小老鼠’呢。不過你放心,這里是幽閣的‘外池’,他就算把京城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這里。”老瞎子聲音漸行漸遠,“三天,好好想想怎么活下去吧。活著,才有機會報仇,有機會解開你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謎團。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話音落下,石室的門無聲滑開,又無聲關閉。老瞎子的身影和竹竿點地的聲音,徹底消失在門外。石室內,只剩下沈千凰,和這一池蕩漾著星輝的、微涼的池水,以及頭頂那幾顆恒久散發著柔和光芒的星辰晶石。
寂靜,重新籠罩下來。但這一次的寂靜,不再是絕望的死寂,而是一種帶著微弱生機的、可以喘息和思考的寧靜。
身體依舊疼痛,虛弱,冰冷與灼熱、陰毒與煞氣在體內沖突不休,但那股清涼的星輝之力,如同最溫和的細雨,絲絲縷縷地滲入,撫平著最激烈的痛楚,修復著細微的創傷,將那幾股狂暴的力量稍稍“安撫”、“分隔”開。
沈千凰閉上眼,不再試圖對抗痛苦,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仔細感知、體會。
老瞎子的話,在她心中反復回響。
“同源異化”……“墟”之力的不同表現……“純凈”與“污染”……“引導”與“分流”……
玉佩的溫熱,星輝的清涼,體內劇毒的冰寒與灼熱,幽冥煞氣的陰邪……
一點點,一處處,感知,分析,嘗試。
時間,在這寂靜的、只有星輝流淌的石室中,悄然流逝。
第一天,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與半昏迷中度過,星輝之力緩慢地修復著她破損的經脈和臟腑,壓制著暴走的毒性。她只是本能地運轉著那微弱的玉佩暖流,引導著星輝之力,流向最痛苦的地方。
第二天,她清醒的時間變長,開始有意識地嘗試“觀察”體內那幾股力量。她“看”到,“一號”劇毒如同赤紅的巖漿,灼熱、暴烈,盤踞在心脈附近;“牽機”之毒則如深藍的冰晶,陰寒、詭譎,纏繞在丹田周圍;新侵入的“九幽噬魂煞”則如同漆黑的污泥,冰冷、惡毒,附著在左肩傷口,不斷侵蝕,并與前兩種毒產生詭異的吸引與排斥;而玉佩的淡金色暖流,則如同纖細卻堅韌的絲線,在它們之間艱難地穿梭、阻隔;星輝之力則如同清涼的溪流,從外部包裹、滲透,試圖“安撫”和“凈化”這些狂暴的力量。
她嘗試著,用意識去輕輕“觸碰”玉佩的暖流,去“感受”它的韻律,去“想象”著讓它變得更加“主動”一些,不再是被動地阻隔,而是嘗試著,去“疏導”那“巖漿”與“冰晶”沖突時最激烈的“邊緣”,將它們爆發的力量,引向相對“平靜”的區域,或者……引向那新侵入的、如同“污泥”般的幽冥煞氣?
這個念頭一生,體內頓時傳來更劇烈的沖突和痛苦!幾股力量似乎被這“外來的引導”激怒,更加瘋狂地沖撞起來!
“噗——!”沈千凰猛地噴出一口黑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氣息驟降。
但,在那一瞬間的劇烈沖突中,她似乎“看”到,當“巖漿”與“冰晶”的力量被引向“污泥”時,“污泥”仿佛被灼燒、被凍結,出現了極其微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消散?而“巖漿”與“冰晶”本身,似乎也因此消耗了一絲力量,沖突略微減弱?
有效!雖然危險,雖然痛苦,雖然收效甚微,但……似乎真的有效!
這個發現,讓沈千凰幾乎枯竭的心神,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她不敢再輕易嘗試,而是繼續沉浸在星輝之力的滋養中,恢復著元氣,同時反復回味、推演剛才那驚險一瞬的感悟。
第三天,她的狀態好了許多。外傷在星輝之力滋養下,已結痂愈合。內息雖然依舊紊亂虛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樣時刻處于崩潰邊緣。最讓她驚喜的是,左肩處那最難纏的“九幽噬魂煞”,在星輝之力的持續沖刷和玉佩暖流有意無意的“引導”下,竟然被消磨、驅散了一小部分!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