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文華閣偏殿,午后。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布滿灰塵的書架上切出明亮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和墨錠的混合氣味。
鳳瑤提前得知蘇文謙每日此時會來此查閱史料,她早已在一排關于經濟典籍的書架旁等候。聽到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她深吸一口氣,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厚厚的《河渠志》,假裝翻閱,眼角余光卻瞥向入口。
蘇文謙身著半舊官袍,步履匆匆地走進,徑直走向另一側的書架。他神情專注,并未留意到角落里的身影。
鳳瑤看準時機,抱著那本厚重的書,看似無意地從書架后轉出,正好與取完書回身的蘇文謙迎面。
鳳瑤佯裝一驚,腳下微微一個趔趄,懷中的書差點滑落,“哎呀!”
蘇文謙也被嚇了一跳,下意識伸手虛扶了一下,待看清對方服飾和容貌,立刻后退一步,躬身行禮,語氣疏離而謹慎:“下官唐突,驚擾貴人了。不知是三公主殿下在此,萬望恕罪。”
鳳瑤穩住身形,將書抱在胸前,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略帶靦腆的笑容:“蘇大人快快請起,是我沒看路,打擾了大人查閱典籍才是。”
蘇文謙直起身,垂眸斂目,準備抱拳告辭。
鳳瑤搶在他開口前,舉起手中的《河渠志》,語氣誠懇,帶著一絲求知若渴的說:“蘇大人請留步。方才我正翻閱此書,看到前朝廣順年間疏通運河、改革漕運稅賦的記載,心中有些不解。久聞蘇大人博古通今,于經濟之道尤為精通,不知……可否請教一二?”
蘇文謙抬眼,快速看了鳳瑤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他顯然沒料到這位傳聞中只知玩樂的公主會問出如此具體且深入的問題,他緊繃的下頜線微微放松。
蘇文謙語氣依舊疏離,但已不似最初那般冰冷:“殿下請問,下官才疏學淺,若下官懂的自當盡力解答。”
鳳瑤向前微傾身體,手指輕輕點著書頁,眉頭微蹙,裝作衣服求知若渴的樣子:“書中言,廣順初年漕稅改革,將“均輸”改為“折變”,本意是便民減負,為何施行不過五年,反而導致運河沿岸商賈怨聲載道,稅銀銳減呢?”
這個問題顯然問到了關鍵,且并非浮于表面。蘇文謙的眼神亮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在虛空中點了點,仿佛在梳理思路。
蘇文謙頗為贊賞:“殿下此問,切中要害。”想了想接著說道:“癥結并非在法本身,而在其配套章程與吏治。法理要求地方根據時價,將實物稅折為銀錢。然當時銀錢短缺,定價之權下放,卻無有效監管。胥吏趁機與豪商勾結,壓低時價,盤剝百姓;而上繳銀錢時,又因成色、損耗等由頭層層克扣。此乃“良法遇劣吏”,反成苛政。”
他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用右手手指在左手掌心比劃,仿佛在列出一條條原因。鳳瑤聽得極為認真,不時點頭,眼神緊緊跟著蘇文謙的動作。
“原來如此!竟是執行之弊大于立法之本。”經過蘇文謙的解說鳳瑤恍然大悟;“那依大人之見,若當時輔以嚴格的銀錢定價公示制度,并加強御史巡查,此法是否可行?”
英雄所見略同,此時蘇文謙眼中已泛起遇到知音般的神采:“殿下明鑒!正是此理!”
短短幾句話就把蘇文謙的話匣子打開,開始引經據典,滔滔不絕。
此刻,他不再是那個拘謹戒備的臣子,而是一位沉浸在學問中的學者,語調激昂,手勢也豐富起來。鳳瑤始終保持著謙和的微笑,適時提出疑問或表示贊同,引導著話題深入。
陽光緩緩移動,將兩人的身影拉長。偏殿內,一請教,一解答,氣氛早已從最初的尷尬戒備,變得融洽而熱烈。蘇文謙看向鳳瑤的眼神里,戒備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現同道中人的欣賞與尊重。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蘇大人學貫古今,剖析入里,真是令人茅塞頓開。日后若再有疑惑,怕是還要來叨擾大人了。”
蘇文謙連忙躬身,真心實意的說:“殿下過譽了。殿下聰慧好學,思慮深遠,下官佩服。若殿下不棄,下官隨時恭候。”
鳳瑤微笑著頷首,抱著書,姿態優雅地先行離開。蘇文謙站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臉上先前那種孤傲與沉悶的神色,消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