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2月12日的早上,北京城的天亮得有些遲。
養心殿東暖閣的炭火燃了一夜,熱氣熏得人發悶,可那股子寒氣總繞著骨頭縫轉,化不開。六歲的溥儀裹著明黃緙絲棉袍,蜷在隆裕太后懷里打盹,小腦袋一點一點的。他哪里知道,殿外正憋著一場大事——要終結他們愛新覺羅二百六十八年的天下。
“太后,張謇那邊的稿子,送內閣了。”世續跪在簾子外頭,聲音壓得低低的,跟怕驚著什么似的。
隆裕太后沒應聲,枯瘦的手指輕輕撫著溥儀細軟的鬢發,眼神直勾勾盯著殿角那架乾隆年間的西洋自鳴鐘。黃銅鐘擺勻速晃著,鎏金表盤上,時針眼看就要指到卯時三刻。再過兩個時辰,她就得在退位詔書上鈐印,親手把祖宗的江山交出去。
“袁世凱那邊……怎么說?”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
“袁宮保在乾清宮西暖閣候著呢,說請太后預覽后,還有幾處字句要斟酌。”世續頓了頓,又補了句,“宮保還說,南邊的伍廷芳昨兒個又發急電催了,要是今兒午時前還沒頒布退位詔書,革命軍就從武漢往北打。”
殿外忽然傳來幾聲烏鴉叫,凄厲得突兀。隆裕太后閉上眼,腦子里亂糟糟的:三個月前的御前會議,袁世凱跪在殿下說“共和乃大勢所趨”;宗社黨人良弼拍案罵他是“曹操、王莽之流”;滿蒙王公們吵的吵、頹的頹,最后不歡而散。可良弼前兒傍晚讓革命黨炸了,沒挺過來,聽說刺客跑的時候還喊“這是阻撓共和者的下場”。
“拿來我看。”她咬著牙說。
乾清宮西暖閣,袁世凱沒坐,背著手在窗前踱步。目光穿過窗欞上的冰花,望著紫禁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頂。晨光剛露,積雪沒化,整座城白茫茫的,透著股說不出的悲涼。
“宮保,草稿在這兒。”幕僚楊度捧著一卷宣紙進來,身后跟著三位內閣成員。
袁世凱轉過身接過,展開。紙是上好的云紋箋,字是張謇的學生劉厚生熬了一夜謄的,工工整整。他逐行掃著:
“……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邊各省倡議于前,北方諸將亦主張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
手指在“天命可知”四字上頓了頓。張謇這狀元郎,用詞真叫個精妙——既認了革命勢不可擋,又給清室留了點體面。目光往下移,停在他昨兒親自添的一段上:
“……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
“這一段,”袁世凱開口,聲音低沉,帶著河南官話的硬朗,“昨兒夜里我琢磨來琢磨去,得留著。”
楊度張了張嘴,沒敢多說。他明白這字里的門道:原本是“清室禪讓給民國”,這么一改,就成了“清室授權袁世凱組閣”。一字之差,袁世凱就從“民國臨時大總統”,變成了承接前朝法統的“全權組織者”,往后博弈,這就是硬籌碼。
“可是宮保,”外交大臣胡惟德,“南方孫先生那邊……”
“孫文已答應辭了臨時大總統,推舉我來做。”袁世凱截斷他的話,語氣不容置疑,“但推舉歸推舉,法統歸法統。有了這一段,將來行事就多一分依據,少一分閑話。”
他不再解釋,從懷里掏出支德國造勃朗寧金筆——這是去年德國公使送的。筆尖懸在紙上,卻又停住了。西暖閣里靜得能聽見炭火“畢剝”響,幾位幕僚屏著氣,瞧著這位北洋之主的側影。他穿藏青色緞面長袍,外罩玄狐皮坎肩,身形微胖,卻站得筆直。五十三歲的人,鬢角見了霜,可那雙小眼睛,亮得能看透人心。
筆尖終于落下,袁世凱在“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旁邊,添了幾個小字:“勉盡公仆義務”。
“公仆……”楊度輕聲念了句,湖南口音里帶著疑惑。
“總得說些漂亮話。”袁世凱放下筆,臉上沒什么表情,“詔書一頒布,天下人都盯著我。這幾個字,是寫給后人看的,也是給南邊那些人吃顆定心丸。”
他把詔書卷起來,遞給胡惟德:“送養心殿,請太后用寶。”
辰時,養心殿。
隆裕太后鈐印的手直打顫。那方“皇帝之寶”玉璽重二十一斤,太監捧著,她只需把璽紐往下按在詔書末尾。可就這么個簡單動作,她卻覺得有千鈞重。印泥是朱砂混著犀牛油調的,紅得刺眼,鈐在黃綾詔書上,像一灘血。
“啪——”
璽印落下,悶聲響在殿里。所有侍立的太監、宮女齊刷刷跪倒,以額觸地。沒人哭,也沒人說話,只剩那股子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死寂。溥儀被這動靜驚醒,揉著眼睛問:“皇額娘,咋了?”
隆裕太后沒答,直勾勾盯著詔書。她想起二百六十八年前,福臨在沈陽即位的盛況;想起六十年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沖天大火;想起三個月前,袁世凱跪在這里說“臣必保皇室尊榮不絕”時,那深不可測的眼神。
她成了愛新覺羅的末代太后,成了親手終結這個王朝的罪人。
“送……送出去吧,別再擱這兒礙眼了。”她的聲音干澀得像裂了縫的木頭。
世續捧著詔書退出殿外,黃綾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那方朱紅璽印卻灼得人不敢直視。他穿過養心門往乾清宮走,腳踩在雪上,“嘎吱嘎吱”響。這條路他走了三十年,今兒個卻覺得格外長。
巳時三刻,北京街頭。
“號外!號外喲——清帝退位咯!詔書下來啦!”報童們踩著殘雪往前跑,嗓子喊得劈了叉,“大家伙兒快瞧喲!宣統皇帝退位啦!往后沒皇上啦——共和啦!”
“新鮮熱乎的號外!剛打印刷所出來的!中國兩千多年帝制終結咯——”一個穿破棉襖的報童舉著報紙,往人群里鉆,“一文錢一份!瞧瞧袁宮保要組共和政府啦!往后不用給皇上磕頭咯!”
報童們像一群興奮的麻雀,揮舞著還帶油墨味的報紙,穿梭在前門大街的人流里。
頭版特大號鉛字黑黢黢的,刺得人眼睛發亮:“清帝溥儀宣布退位,中國兩千余年帝制終結!”
早起的人們都愣了。拉洋車的車夫“哐當”放下車把,摘了破氈帽,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往報童跟前湊;早點攤的掌柜忘了翻動油鍋里的焦圈,油星子濺出來燙了手,只吸了口涼氣,依舊盯著報紙;綢緞莊的伙計倚在門框上,伸長脖子喊:“小爺,給我來一份!瞧瞧上頭寫的啥新鮮事兒!”
漸漸的,人圍了過來,一枚枚銅板“叮當叮當”丟進報童的布袋,換來一張張還溫熱的報紙。
“真……真退位了?”穿舊棉袍的老者顫聲問,戴著瓜皮帽,腦后還拖著花白的辮子,京腔里滿是茫然,“這說沒就沒了?咱大清……沒了?往后該聽誰的?”
“聽咱自己的!”旁邊穿學生裝的青年指著報紙,聲音激動得發顫,“‘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往后是共和了!國家是大家的,人人平等,不用再受皇權壓迫噻!苛捐雜稅也該沒了!”
老者愣在那兒,手里的報紙被晨風吹得嘩啦響。
他想起四十多年前同治皇帝駕崩,北京城家家戶戶掛白幡,滿街都是哭聲,那才是天塌地陷。可今兒個改朝換代,咋這么安靜?沒動刀兵,沒見烽火,就幾張輕飄飄的報紙,幾個報童的叫賣聲。
不遠處,一群剪了辮子的青年學生聚在“瑞蚨祥”門口,不知誰起了頭,唱起了歌:“亞東開化中華早,揖美追歐,舊邦新造……”
歌聲越唱越響,引來了更多人。有人跟著唱,有人默默聽著,有人搖頭嘆氣,轉身鉆進小巷。
一個巡警拎著警棍走過來,本想驅散人群,可瞧見學生們興奮的臉,又看了看手里的報紙,最后只是揮揮手:“散了散了,別堵著道兒,耽誤人家做生意。”
可他自己也忍不住湊到學生跟前,搓著手問:“小兄弟,這共和……真能讓咱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我這巡警,每月就那幾吊錢,苛捐雜稅沒少交,往后能少交點不?真能跟那些大官平等?”
那還有假!”學生挺起胸膛,眼神亮得發光,語氣急切又堅定,“共和就是要廢除苛政,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現在只是開始,將來咱們還要選議員、定法律,大官也是咱老百姓選出來的,自然要為咱辦事!”
巡警訕訕地笑了笑,摸了摸后腦勺,轉身走開,嘴里嘟囔著:“選議員?咱大字不識一個,選誰都不知道……能少交點稅、多掙點錢,比啥都強。”
街頭的喧鬧還在繼續,油鍋里的焦圈滋滋作響,報童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滿是鮮活的煙火氣。
同一時刻,西城西四六條,一座破舊的四合院。
院門緊閉,門楣上“進士第”的牌子,金漆早剝落得不成樣子。
正房堂屋里,光線昏暗,只有一縷陽光從窗紙的破洞鉆進來,落在積了薄塵的八仙桌上。一位老者端坐在太師椅上,穿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六品文官補服,胸前的鷺鷥補子已經褪色,卻依舊端端正正——光緒二十一年他中進士后授的官,二十年來就沒升遷過。
他面前攤著一份報紙,正是退位詔書全文。老者姓周,名伯鈞,字守拙,湖南湘潭人。光緒二十一年二甲第七名進士,分發吏部候補主事,一候就是十五年。戊戌年,他為康梁變法叫好;庚子年,他痛罵義和團愚昧。可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天下是大清的,朝廷是愛新覺羅的。
如今,這前提塌了。
“天命可知……天命可知咯!”周伯鈞喃喃念著,枯瘦的手指撫過“隆裕太后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一行字,忽然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短促聲響,滿是悲涼與絕望,“祖宗的江山,就這么給敗了喲!我周家世代食君之祿,如今君亡了,我這身子,也該隨君去了!”
他站起身,顫巍巍走到西墻前。墻上掛著幅《朱子治家格言》,是光緒十七年他中舉時恩師所贈,兩旁對聯寫著“守祖宗一脈真傳克勤克儉,教子孫兩行正路惟讀惟耕”。紙已泛黃,墨色卻依舊清晰。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紙頁,像是在觸摸逝去的歲月。
“去,把斌兒叫來,就說我有話問他。”周伯鈞對侍立的老仆說,聲音平靜得可怕。
老仆應聲退下,不多時,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快步進來,穿藏青色學生裝,頭發剪得很短——京師大學堂的制服。
“父親。”青年躬身行禮。
周伯鈞沒回頭,依舊背對著他:“今日的報紙,看了?”
“看了!”青年聲音里藏不住興奮,帶著學生的激昂,
“父親,帝制終了,共和始建,這是中國兩千年來未有之大變局!往后再沒有君主**,人人都能當家作主,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好事?”周伯鈞猛地轉過身,湖南話里滿是震怒,一拍太師椅扶手:
“你個孽障!什么叫好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才是天道!如今君沒了,國不成國,你還敢說是好事?你剪了辮子,就是斷了跟祖宗的聯系,跟亂黨為伍,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青年一愣,下意識摸了摸腦后——那里早空空如也。
他臉一紅,卻梗著脖子反駁:“父親,時代變了!閉關鎖國才會落后挨打,共和是世界潮流,孫先生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就是為了讓中國走向新生!剪辮子是革命的象征,是擺脫舊俗的標志,兒子不覺得有錯!”
“沒錯?”周伯鈞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兒子,聲音都破了音,“你可知,你爺爺的爺爺,是哪年留的這條辮子?順治二年,乙酉年!清軍下江南,頒《剃發令》:‘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你高祖父不肯剃發,被清兵當街砍了頭,尸身扔進長江!你曾祖父那時才八歲,躲在蘆葦蕩里三天三夜,啃樹皮喝河水才撿回一條命!后來為了活命,才剃了發留了辮——這條辮子,是用祖宗的血換來的!你說剪就剪,眼里還有祖宗嗎?”
堂屋里靜得可怕,只有周伯鈞粗重的喘息聲。
青年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么,可看著父親通紅的眼睛、顫抖的手指,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低聲說:“父親,兒子知道祖宗不易,可共和是大勢所趨,大清已經亡了,再守著舊規矩,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周伯鈞冷笑一聲,滿是絕望,“二百六十八年!愛新覺羅坐了二百六十八年江山,咱們周家世代忠良,你爹我寒窗苦讀十年,中了進士,就想報國安邦,可如今……君沒了,國沒了,我這一輩子,算什么?算個笑話嗎?”
他走回太師椅前坐下,從懷里掏出枚印章——和田青玉所制,印紐雕著螭虎,底面刻著“周伯鈞印”四個篆字。這是他中進士那年,花二十兩銀子請琉璃廠師傅刻的,如今觸手冰涼。
“為父這一生,讀書、科考、做官,所求不過‘忠君報國’四字。現在,君沒了,報國無門,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把印章推給兒子,“這個你收著。往后……好自為之,莫要忘了,你是漢人,是周家的子孫,別跟著那些亂黨瞎起哄,丟了祖宗的臉。”
青年接過印章,觸手溫潤。他看著父親蒼老的面容、花白的鬢發,心里一陣發酸,想說些寬慰的話,卻見父親閉上眼,擺了擺手:“去吧,讓我靜一靜。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守我的獨木橋。”
青年退下后,周伯鈞又坐了許久。
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殿里的寒氣更重了。他站起身,從廂房找出一條白綾——去年老妻病逝時剩下的,雪白雪白的,在昏暗的屋里泛著冷光。
他搬來凳子,踩上去,將白綾拋過房梁,打了個結實的結。
動作很慢,很從容,像是在完成某種神圣的儀式。
打好結,他沒立刻把頭伸進去,而是下了凳子,走到書案前,磨墨、鋪紙、提筆。筆是狼毫,墨是徽墨,紙是宣紙——都是他中進士那年置辦的舊物。他沉吟片刻,落筆寫下四句詩,筆鋒遒勁,帶著湖南人的執拗與決絕:
“二百余年皇祚傾,白頭猶見鼎革新。
孤臣淚盡煤山血,留取青衫照汗青。”
寫罷,他擱下筆,將詩箋壓在硯臺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衣冠——那身六品補服,領口袖口都磨破了,卻漿洗得干干凈凈,胸前的鷺鷥補子被他撫得平平整整。
他想起光緒二十一年中進士時,恩師曾說“守拙可安身,忠君能報國”,如今安身無處,報國無門,唯有一死,方能全節。
他重新踩上凳子,將脖頸慢慢伸向白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