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的林子,深得像個黑窟窿。
陸江河趴在雪窩子里,眉毛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
他這會兒不像是個活人,倒像是個死物,連呼吸都壓得極低。
三十米開外,一棵老紅松底下,一只灰毛野兔正探頭探腦地啃樹皮。
這兔子一身膘,皮毛油光水亮,看著足有七八斤。
陸江河咽了口唾沫,那是身體極度缺油水后的本能反應。
他緩緩抬起左臂,獵弓被拉成滿月。
“崩!”
一聲悶響。
木箭像長了眼睛,瞬間貫穿了野兔的脖頸。
兔子蹬了兩下腿,不動了,殷紅的血在雪地上炸開。
陸江河從雪地里彈起來,幾步沖過去拎起兔子。
沉甸甸的手感讓他那張凍青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
這只兔子,夠他吃上好幾天了。
他又在林子里轉悠了一圈,運氣不錯,在一處不凍泉邊上掏了一窩正在冬眠的林蛙,用草繩串了一串掛在腰間。
天色將黑,風聲緊了,像狼嚎。
陸江河拎著獵物往回走。
回村原本有一條平坦的大路,但他腳步一頓,眉頭皺了皺。
剛和趙芳撕破臉,這會兒走大路肯定會撞上那幫嚼舌根的長舌婦。
他現在只想清凈,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應付閑言碎語上。
想了想,他轉身鉆進了那條繞遠且荒僻的小路。
這條路正好路過村西頭的牛棚。
那地方是全村的禁地,住著幾個下放的“壞分子”。
平日里,村里的狗路過都要繞著走。
他剛轉過山坳,一陣嘈雜的罵咧聲就順著風刮進了耳朵。
“老東西,那玉是四舊,老子沒給你砸了就是恩德,你還敢藏?”
陸江河腳步一頓。
透過稀疏的籬笆墻,他看見破敗的院子里圍著三個流里流氣的男人。
領頭的是村里的二流子賴三,平日里那是村里的一霸。
此刻,賴三正一腳踹在一個跪在地上的老人肩膀上。
老人一身破棉襖,頭發花白,被踹得悶哼一聲栽倒在雪地里,懷里卻死死護著個什么東西。
“別打我爸!”
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響起。
從那間四面漏風的土屋里沖出來道人影,瘋了一樣撲在老人身上,用后背硬生生扛了賴三一腳。
陸江河瞇起眼。
是個女人。
雖然穿著不合身的大棉襖,渾身臟兮兮的,但這會兒因為劇烈掙扎,頭上裹著的圍巾散開了,露出一張只有巴掌大的臉。
蒼白,消瘦,但那骨相美得驚人。
尤其是那雙眼睛,明明滿是驚恐,卻透著股子寧折不彎的倔勁兒。
沈清秋。
前世陸江河在電視上見過這號人物,那是后來平反回城后的頂級藝術家。
一幅畫能拍出天價的傳奇女人。
可現在,她只是個被人踩在泥里的落魄鳳凰。
“喲,沈大小姐出來了?”
賴三看見沈清秋,那雙綠豆眼里頓時冒出了邪光,搓著手笑得猥瑣。
“既然心疼你那死鬼老爹,那就拿人抵債吧!哥幾個正好缺個暖被窩的!”
“滾開!”沈清秋驚恐地大喊,手里抓起一把雪朝賴三臉上揚去。
“給臉不要臉!”賴三惱羞成怒,伸手就去扯沈清秋的領口。
“嘶啦。”
破舊的棉衣不堪重負,被扯開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襯衣,和那一抹晃眼的雪白肌膚。
“啊!”沈清秋絕望地尖叫。
陸江河見狀,心中冷哼一聲。
前世作為一個講究極致的大廚,他最恨的就是好的食材被蹩腳的廚子糟蹋。
同樣,他也看不慣一塊璞玉被爛泥玷污。
況且,這賴三平日里也沒少欺負原身。
新仇舊恨,加上這筆對未來的“人情投資”,這閑事,他管定了。
他緩緩抬手,抽出那支還沒干透血跡的木箭。
搭箭,扣弦,拉滿。
這一次,他的目標不是兔子。
“嗖!”
凄厲的破空聲驟然炸響。
賴三正要把臉湊向沈清秋的脖頸,突然感覺頭皮一陣劇痛,緊接著“篤”的一聲,一支利箭擦著他的頭皮,死死釘在了旁邊的門框上!
幾縷斷發飄落。
只要再偏一寸,這一箭就能給他開瓢!
“媽呀!”
賴三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褲襠瞬間濕了一片。
“誰?!哪個王八蛋敢暗算老子?!”
“我。”
一道低沉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不帶一絲溫度。
籬笆門被一腳踹開,陸江河拎著滴血的死兔子,宛如一尊從地獄走出的煞神,一步步逼近。
他身上的血腥氣,比這冬日的寒風還要刺骨。
賴三看清來人,愣了一下,隨即從地上爬起來,色厲內荏地喊。
“陸江河?你個窮得叮當響的泥腿子,管什么閑事!這是我們跟這幫黑五類的賬!”
陸江河沒理他,只是把手里的兔子往地上一扔。
“砰。”
沉悶的落地聲,像砸在人心口上。
他走到門框邊,單手拔下那支入木三分的箭,在賴三的棉襖上慢條斯理地擦了擦箭頭。
“滾!”
只有一個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賴三剛想罵兩句找回場子,卻在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時,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那眼神太可怕了。
沒有任何情緒,就像是在看一塊死肉。
這陸江河平日里是個老實疙瘩,怎么今天看著跟變了個人似的?
“你……陸江河,你給我等著!這事兒沒完!”
好漢不吃眼前虧。
賴三被嚇破了膽,招呼著兩個同伙,連滾帶爬地沖出了院子。
院子里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風雪聲。
陸江河收起箭,目光落在地上的父女倆身上。
沈清秋驚魂未定,抱著昏迷的父親縮在墻角,像只受驚的小獸。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
他很高,肩膀很寬,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墻,擋住了漫天的風雪。
“謝……謝謝。”沈清秋牙齒打顫,聲音細若蚊蠅。
陸江河沒說話,只是皺眉看著她。
太慘了。
這哪是人過的日子。
他嘆了口氣,走過去,單手拎起地上的老人,像拎小雞一樣輕松,直接送進了屋里的土炕上。
屋里冷得像冰窖,連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只有幾堆發霉的稻草。
沈清秋跟進來,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雙手絞在一起,那手上全是凍瘡,有的地方還在滲血。
“那個……”
她看著陸江河,又看了看外面地上的兔子,喉嚨本能地滾動了一下。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極度的近乎野獸般的渴望。
但那渴望只是一瞬,很快就被羞恥壓了下去。
陸江河看懂了她的眼神。
那是餓急眼了。
他沒說話,從腰間解下那一串林蛙,隨手扔在炕角。
“林蛙油補氣,給你爹燉了吊命。”
說完,他轉身拎起地上的兔子就要走。
“等等!”
沈清秋突然叫住他。
她咬著嘴唇,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不自然的紅暈,鼓起所有勇氣問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陸江河停在門口,沒回頭,聲音隨著風雪飄進來。
“陸江河。”
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風雪中,沈清秋死死攥著衣角,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在這個吃人的冬天,這個名字,成了她唯一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