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光勉強滲進巷子。
默其實一夜沒怎么睡。傷口疼,心里也繃著一根弦。那只疤臉黃狗離開時的眼神,像根刺扎在他腦子里。流浪貓的警告更是在耳邊回響。
“它不會就這么算了。”
阿黃倒是蜷在他身邊,睡得不安穩,耳朵時不時抖動一下,四只爪子微微抽搐,可能在夢里還在逃跑。
必須盡快離開這里。
這是默清醒思考后的第一個結論。這個臨時窩點已經暴露,疤臉隨時可能帶著更多同伴殺回來。昨晚的鐵皮把戲可一不可再。
他小心地動了動身體。左后腿依然疼得鉆心,但似乎沒有更惡化。脖子上的傷口結了深色的血痂,動起來牽扯著疼,但至少血止住了。
虛弱,但勉強能挪動。
“阿黃,醒醒。”他用意念輕輕觸碰旁邊的小家伙。
阿黃猛地一顫,驚醒過來,圓眼睛里還帶著驚慌。看到是默,才稍微放松,傳遞來“天亮了……餓……”的念頭。
“我們得走,離開這里。”默傳遞出“危險”、“離開”、“現在”的強烈意圖,并用意識勾勒出疤臉狗可能帶同伴返回的恐怖畫面。
阿黃立刻懂了,身體又繃緊了,耳朵豎起,緊張地看向巷子口。但它很快又傳遞來困惑:“去哪?”
這是個問題。那只貓提到的幾個地方:鍋爐房危險,修車棚是貓的地盤,大路旁不安全。唯一可能有機會的,是北邊那個“兩腳獸的石頭房子院子”,但那里有更麻煩的“短毛”。
“北邊,遠處,碰運氣。”默只能這樣決定。留在原地是等死,必須移動,尋找新的機會。至少,那個方向聽上去晚上比較安靜,也許能找到相對安全的角落。
他掙扎著,用三條腿支撐,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阿黃也立刻站起來,緊緊貼著他沒受傷的那條后腿,小小的身體傳遞著依賴和緊張。
清晨的空氣清冷,帶著濃重的露水和垃圾堆特有的酸腐味。巷子里很安靜,只有遠處早班車的隱約聲響。
一人一狗,慢慢挪出他們的臨時避難所,踏進更開闊的垃圾場區域。
每走一步,默都覺得自己像踩在刀尖上。左后腿不敢用力,只能虛點著地,前進主要靠前肢和右后腿蹦跳,姿勢滑稽又艱難。但他不敢停,用人類堅韌的意志力對抗著身體的劇痛和本能想趴下的沖動。
阿黃跟在旁邊,不時小跑幾步到前面探探路,又趕緊跑回來,警惕地張望四周。
穿過堆滿廢棄家具和建筑垃圾的空地,前面是一排低矮的、長滿枯草的圍墻。圍墻有個缺口,通往更寬闊的地方,看起來像是一條背街的小路。
“從那里出去。”默示意。
他們小心翼翼地挪到圍墻缺口。剛探出頭,一陣清晨的涼風卷著灰塵吹來,同時也帶來了其他聲音。
是狗叫聲。
不是一只,是好幾只。從右側遠處,大概隔著一兩個街區的方向傳來。叫聲高亢、雜亂,充滿了興奮和一種原始的野蠻。
緊接著,另一種更低沉、更憤怒、也更凄厲的狗嚎加入進來,像是在反抗,又像是在哀鳴。
然后是人類隱約的呵斥聲,什么東西被打翻的碎裂聲,還有急促跑動的腳步聲。
是打斗!狗群在打架!可能還涉及到了人?
阿黃嚇得渾身一哆嗦,哧溜一下縮回了圍墻缺口后面,傳遞來“怕……打架……流血……”的恐懼碎片。
默也心頭一緊。他停在缺口處,小心地向外張望。
小路對面是一片等待拆遷的低矮平房區,斷壁殘垣,視野受阻,看不到具體場景,但聲音正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打斗聲,咆哮聲,人類的叫罵聲……持續了大概一兩分鐘,然后突然,一聲格外凄慘、尖銳到變形的狗嚎刺破清晨的寧靜,隨即戛然而止。
其他的狗吠聲也迅速低了下去,變成一種壓抑的、帶著某種勝利意味的嗚嗚聲,以及……咀嚼和撕扯的聲音?
默感到一陣寒意沿著脊椎爬上來。那不是簡單的打斗爭地盤,那分明是……圍獵和殺戮。
阿黃在他腳邊抖得像風中的葉子。
“繞開,快走。”默壓下心頭的悸動,毫不猶豫地傳遞指令。不管那邊發生了什么,都不是現在傷痕累累的他們能摻和的。繞路,遠離沖突核心。
他正要帶著阿黃從缺口另一側離開,忽然,一陣急促、沉重、毫不掩飾的奔跑聲,朝著他們這個方向快速接近!
不是一只狗的腳步,是好幾只!
“躲起來!”默意念急閃,自己也猛地向旁邊一堆廢棄的編織袋后面滾倒。阿黃反應更快,已經鉆進了旁邊一個破沙發底下。
他們剛剛藏好,圍墻缺口處就沖進來幾條身影。
領頭的一只,體型壯碩,毛色棕黃混雜,正是昨晚的疤臉黃狗!它此刻嘴角帶著新鮮的血跡,眼神比昨晚更加暴戾兇狠,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它身后,跟著三只體型不一的流浪狗。一只黑白花色,尖嘴猴腮;一只深棕色,瞎了一只眼睛,眼神陰鷙;還有一只灰黑色,比較瘦小,但齜著牙,顯得格外興奮。
四只狗身上都帶著不同程度的打斗痕跡,沾著泥土和暗紅色的血污,尤其是疤臉,前腿有一道明顯的撕裂傷,還在滲血。
它們沖進這片垃圾場空地,停了下來,似乎在辨認方向,或者休息。
默屏住呼吸,身體緊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地面,連傷口都不敢抽動一下。阿黃那邊更是半點聲息也無。
疤臉黃狗抽動著鼻子,在空氣中嗅聞。它那兇狠的目光掃過空地,掃過默和阿黃之前藏身的角落,掃過那堆廢料,最后,定格在陳默撞過的那根鋼管,和旁邊地上散落的、昨天鐵皮廣告牌砸落時濺開的碎屑和痕跡上。
它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咆哮,慢慢走向那個地方,低下頭,仔細嗅著。
其他三只狗也散開,在空地各處嗅聞,像是在搜尋什么。
壞了!它們在找自己!而且,看它們的樣子,剛剛經歷過一場血腥爭斗,正是最暴戾、最具攻擊性的時候!
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現在這狀態,別說四只,就是一只也打不過。阿黃更是指望不上。
疤臉嗅到了默昨晚留下的血跡,又嗅到了阿黃的氣味,還有他們離開時新鮮的氣味軌跡。它抬起頭,眼中兇光畢露,朝著默和阿黃此刻藏身的大致方向,發出一聲短促而確定的低吼。
“找到……了……”
模糊的、充滿殺意的意念碎片,帶著血腥氣,被默捕捉到。
“在那邊!”那只黑白花狗也叫了起來,狗語尖銳。
四雙眼睛,八道森冷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了編織袋和破沙發這邊。
“汪!汪汪!”灰黑狗興奮地吠叫著,率先沖了過來!
躲不過了!
生死關頭,默的腦子反而異常清醒。恐懼被一種冰冷的計算壓了下去。跑是跑不掉的,拼更是死路一條。唯一的生機……是制造混亂,利用環境,然后拼命沖向那條小路!只要沖到有人的地方,這些瘋狗或許會有所顧忌!
就在灰黑狗撲到編織袋前,人立而起,爪子扒拉袋子的瞬間——
默動了!
他沒有向后躲,反而用盡全身力氣,朝著灰黑狗撲來的方向,用三條腿猛地一蹬地面,整個身體從編織袋后面“彈”了出去!
不是撲向狗,而是撲向編織袋旁邊,那堆碼放不穩的、滿是銹跡的空鐵皮桶!
他的身體狠狠撞在最下面的一個鐵皮桶上。
哐當!嘩啦啦——!
早就銹蝕的鐵桶發出刺耳的噪音,整個一小摞空桶瞬間失去平衡,向著灰黑狗和緊隨其后沖來的獨眼棕狗方向倒塌、滾落!
“嗷嗚!”
灰黑狗猝不及防,被一個滾動的鐵桶撞到側腹,疼得嗚咽一聲,攻勢一滯。獨眼棕狗也被倒下的鐵桶擋住了去路,急忙跳開。
“就是現在!阿黃!跑!往大路跑!”默的意念如同尖刺,狠狠扎向沙發底下的小黃狗。同時,他自己借著反沖的力道,落地后毫不停留,用盡吃奶的力氣,三條腿瘋狂蹦跳,朝著圍墻缺口沖去!
“汪嗚!”阿黃也從恐懼中驚醒,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道黃色閃電,從沙發底下竄出,緊緊跟在默的身后。
“吼!攔住它們!”疤臉黃狗的暴怒吼聲響起,它和那只黑白花狗從另一側包抄過來!
四只惡犬,從兩個方向,撲向一傷一幼!
眼看就要被合圍!
默的眼神掃過空地邊緣,那里堆著一些破碎的木板和碎磚。他猛地轉向,沖向那堆雜物,在疤臉撲上來的瞬間,用前爪狠狠扒拉!
一片碎裂的、帶著釘子的木板和幾塊碎磚被扒拉得飛濺起來,劈頭蓋臉砸向沖在最前面的疤臉和黑白花!
疤臉反應極快,猛地低頭側身,木板擦著它的頭皮飛過。但黑白花就沒那么幸運了,一塊碎磚砸在它前腿上,雖然不重,卻也讓它痛叫一聲,動作慢了半拍。
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縫隙!
默不顧一切,從那縫隙中沖了過去!左后腿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阿黃也尖叫著,從黑白花的腿邊竄了過去。
“追!”疤臉怒不可遏,狂吠一聲,率先追來。其他三只狗也迅速擺脫小小的阻礙,怒吼著緊追不舍。
一逃三追,在堆滿垃圾的空地上演。
默的呼吸如同破風箱,每一次落地,受傷的左腿都像被烙鐵燙過。但他強迫自己保持節奏,用眼睛余光觀察地形,專挑那些堆滿雜物、難以快速通過的地方鉆。
一個廢棄的破櫥柜,他矮身鉆了過去,疤臉體型較大,撞得櫥柜搖晃,慢了半拍。
一堆纏繞的廢舊鐵絲網,他和阿黃勉強擠過,后面的狗被鐵絲掛住毛發,氣得狂吠。
他在用自己人類的頭腦,和狗的身體賽跑,和死亡賽跑。
距離圍墻缺口越來越近!已經能看到外面小路對面那排平房的屋頂!
但疤臉也越追越近!它到底是這片區域的霸主,體力、速度、經驗都遠超重傷的默。繞過最后一個廢棄輪胎堆后,它猛地一個加速,血盆大口帶著腥風,狠狠咬向默的脖子!
躲不開了!
默甚至能聞到它嘴里濃烈的血腥和腐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緊跟著默的阿黃,不知從哪里爆發出勇氣,它沒有獨自逃跑,反而猛地轉過身,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朝著疤臉撲來的方向,狠狠撞了過去!
它不是去咬,而是像顆小炮彈,撞向疤臉的前腿!
“嗚!”疤臉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雖然沒摔倒,但撲咬的動作完全變形,大口擦著默的后頸皮毛劃過,只咬下幾縷狗毛。
而阿黃自己卻被反彈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撞在一個破木箱上,發出一聲痛叫。
“阿黃!”默心頭一緊。
“別管我!跑!”阿黃傳遞來一個微弱但急促的意念,帶著絕望和決絕。
就這么一耽擱,另外三只狗也圍了上來,堵住了去路。疤臉站穩身體,眼神陰沉得可怕,它不再狂吠,只是死死盯著默,那目光像在看一個死物。
前有堵截,后有圍墻。絕境。
默停下腳步,喘著粗氣,轉過身,面對四只目露兇光的惡犬。阿黃掙扎著想爬起來,但似乎扭到了腿,一時站不穩。
跑不掉了。
默的心沉到谷底。他看著步步緊逼的疤臉,看著它身后三只躍躍欲試的幫兇,又看了一眼不遠處掙扎的阿黃。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雜著絕望和不甘,從他心底升起。
難道剛活過來,就要死在這里?死在幾條野狗嘴里?
不。
就算死,也得崩掉你們幾顆牙!
他壓低身體,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咆哮,齜出并不算鋒利的牙齒。三條腿微微彎曲,做出拼死一搏的姿態。即使重傷,即使虛弱,這一刻,他眼神里透出的,是一種屬于人類的、冰冷的狠勁。
疤臉似乎被他這決死的氣勢微微震懾,腳步頓了一下。但隨即,它眼中的兇光更盛,被一只重傷的狗嚇住,這是它絕對不能容忍的恥辱!
“撕碎它!”疤臉低吼一聲,就要帶頭撲上!
就在這生死一線間——
“汪!汪汪汪!汪汪!”
一陣急促、響亮、中氣十足的狗吠聲,突然從圍墻缺口外的小路上傳來!
這叫聲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懾力,瞬間打破了垃圾場內的死亡對峙。
緊接著,一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身影,出現在圍墻缺口處,手里還拿著一根……警用伸縮棍?
是個警察!
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眉頭緊鎖,臉色不太好看的年輕警察。
他顯然是聽到了剛才的狗叫和打斗聲,被吸引過來的。看到空地里的情景——四只明顯不懷好意、身上帶血的流浪狗,圍著一大一小兩只更狼狽的狗(其中大的那條還傷痕累累),年輕警察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干什么呢!散了!都散了!”警察揮動手里的棍子,敲了敲旁邊的磚墻,發出“梆梆”的響聲,厲聲呵斥。
對流浪狗而言,身穿制服、手持棍棒的人類,尤其是警察,本身就帶有極強的威懾力。
疤臉黃狗和它的三個同伴,明顯猶豫了。它們看看警察,又看看近在咫尺的默,喉嚨里發出不甘的低吼,腳步卻開始向后挪。
它們再兇,也不敢輕易攻擊一個全副武裝的人類警察。
年輕警察又往前走了兩步,棍子指向疤臉:“說你呢!帶頭的!趕緊滾蛋!再聚眾打架,都給你們抓走!”
疤臉惡狠狠地瞪了默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顯:算你走運。
然后,它低吼一聲,帶著三只手下,灰溜溜地,但速度不慢地,從垃圾場另一側的空隙鉆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廢墟后面。
危機暫時解除。
年輕警察這才把目光投向場中剩下的兩只狗。看到默身上猙獰的傷口和幾乎站不穩的樣子,再看看旁邊瑟瑟發抖、想站又站不起來的小黃狗,他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表情。
“嘖,打成這樣……”他嘀咕了一句,收起棍子,但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蹲下身,保持了一點距離,仔細觀察著。
默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劇烈的疼痛和脫力感瞬間席卷而來,他晃了晃,差點摔倒。阿黃也終于掙扎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挪到默身邊,緊緊挨著他,警惕又害怕地看著警察。
年輕警察看了看默脖子和腿上的傷,又看了看他即便虛弱也依舊挺直脊背、眼神警惕的姿態,以及他下意識將小黃狗護在身后的動作,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動。
“還挺講義氣?”他自言自語,然后嘆了口氣,像是做了什么決定。
他左右看了看,從旁邊撿起一個破了一半的塑料盆,走到不遠處一個積了點雨水的水坑邊,舀了半盆相對干凈點的水,小心地放到離默和阿黃不遠的地上。
“喝點吧。”他聲音放低了些,然后慢慢退開幾步,掏出對講機,走到一邊低聲說著什么。
默看著那半盆水,又看看不遠處那個深藍色的背影,心中念頭飛轉。
警察……派出所……
昨晚那只貓提到的“兩腳獸的石頭房子院子”……以及,那個警察剛才說的話……
一個模糊的、大膽的計劃雛形,在他極度疲憊的腦海里,艱難地、卻頑強地浮現出來。
也許……絕處,未必沒有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