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漾交白卷的事情,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比預想中擴散得更快。
首先到來的是母親的電話。
鈴聲鍥而不舍地響著,屏幕上跳動的“媽媽”二字,此刻顯得格外沉重。
蘇漾走到宿舍走廊盡頭的陽臺,才按下了接聽鍵。
“蘇漾!你……你考試是怎么回事?!”
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
“你們輔導員剛給我打電話,說你……你交了白卷?你是身體不舒服?發燒燒糊涂了嗎?”
隔著電話,蘇漾也能想象到母親此刻蒼白的臉色和通紅的眼眶。
前世,這樣的眼神她見過太多,每一次都像棉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
但這一次,她心中雖有歉然,卻無比堅定。
“媽,我沒事,身體很好。”
她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種試圖安撫的力量。
“我很清醒,我只是覺得,研究生那條路不適合我。”
“不適合?什么叫不適合?!”
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崩潰邊緣的尖銳。
“那可是985啊!是碩博連讀啊!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
“你寒窗苦讀十幾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你現在一句不適合,就把前程都毀了?!”
“你讓爸媽以后怎么見人?鄰居問起來,我怎么說?說我閨女在考研考場上發了瘋,交了白卷?!”
電話那頭傳來了壓抑的啜泣聲,還有父親在一旁沉重的嘆息,以及模糊的“別說了,孩子肯定有她的想法”的勸慰,但很快被母親更激動的情緒淹沒。
蘇漾沉默地聽著,沒有爭辯,也沒有解釋。
她知道,此刻任何關于前世憋屈、關于體制無望、關于人生價值重塑的言論,在父母聽來都是離經叛道的瘋話。
他們那一代人,信奉的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是穩定壓倒一切。
她撕碎的不僅是一張試卷,更是他們構建了二十年的期望大廈。
“媽,”等到電話那頭的哭聲稍歇,蘇漾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有力,“路是我自己走的,是好是壞,我自己承擔,我絕不后悔。”
“你……你要氣死我,你才甘心嗎……”
蘇漾沒有等母親說完,便掛斷了電話,她知道沒有再糾纏下去的必要。
掛了電話后胸口雖有些發悶,但更多的是一種解脫。
她知道這僅僅是開始,后續還會有更多輪番的“勸誡”和“關懷”。
但她心意已決。
……
隨后,她在校園里偶遇了校草姜雨。
他正和幾個男生說笑著從圖書館出來,陽光灑在他清秀的面容上,泛著健康的光澤。
看到蘇漾,他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那雙深邃的眼眸閃過一絲極快的情緒,是驚訝,是疑惑,但最終沉淀下來的,是一種不易察覺的輕蔑和疏離。
他沒有說話,只是與同伴們加快了腳步,仿佛靠近她會沾染上什么令人嫌棄的東西。
蘇漾清晰地接收到了那份無聲的評判,但她只是淡淡地移開了目光。
姜雨確實帥,但靈魂卻不在一個頻道。
前世的她或許會為此黯然神傷,但現在,她的內心毫無波瀾。
他人的看法,尤其是這種浮于表面的看法,對她而言,輕若塵埃。
……
距離本科畢業,只剩下短短五個月。
這五個月,是她夯實基礎、搶占先機的黃金窗口期,她沒有任何時間可以浪費在無謂的情緒內耗和人際糾葛上。
她的生活軌跡變得異常清晰簡單:宿舍、食堂、圖書館三點一線。
她不再關注招聘會,不再參與同學們的畢業狂歡計劃,而是埋首于圖書館那浩如煙海的獸醫學專著之中。
《小動物外科學》、《獸醫內鏡診斷學》、《犬貓心臟病學》……
她像一塊干燥的海綿,貪婪地汲取著前世被應試教育忽略的、卻與臨床實踐緊密相連的知識。
她不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將理論知識與未來可能遇到的病例融會貫通。
這天下午,她剛從圖書館出來,抱著一本厚厚的《獸醫臨床病理學》,就被一個電話叫到了學院辦公樓。
敲門進去,是她本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李建國教授。
李教授年近五十,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金絲邊眼鏡,是學院里以嚴謹和惜才著稱的學者。
他此刻正坐在辦公桌后,面色凝重地看著蘇漾。
“坐。”李教授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蘇漾依言坐下,姿態不卑不亢。
“蘇漾啊,”
李教授推了推眼鏡,開門見山。
“你交白卷的事,院里都傳遍了。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以你的能力和成績,國內頂尖農業大學的碩博連讀項目,你完全可以任意挑選。”
“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你就這么……輕易放棄了?”
他的語氣里,更多的是痛心和不解,而非責難。
蘇漾迎上導師的目光,心中組織著語言。
她不能說出重生的秘密,但她可以分享基于預見的思考。
“李老師,”她緩緩開口,聲音沉穩,“我思考了很久,我覺得,我們現在的獸醫教育,某種程度上,是脫節的。”
李教授眉頭微挑,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在分子機制、在基因序列、在發表高影響因子的論文上。”
“這些很重要,是學科發展的基石。”
“但是,”
她話鋒一轉,目光銳利起來。
“對于一線臨床中,如何精準診斷一條狗的胰腺炎,如何處置一只貓的應激性膀胱炎,如何應對養殖場里突然爆發的、教科書上沒有的怪病……我們投入的精力,遠遠不夠。”
她頓了頓,看到李教授眼中閃過一絲思索,繼續說道:
“我了解過未來的趨勢,動物的醫療市場會爆發性增長,人們對寵物健康的投入會遠超現在。”
“同時,規模化養殖對技術服務的需求也會越來越精細、越來越迫切。”
“這里需要的是能立刻上手、解決實際問題的獸醫,是能看得了病、做得了手術、能讓養殖戶信服的實戰專家,而不是……而不是只會寫論文的科學家。”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風的呼嘯聲。
蘇漾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終的核心:
“我不想我的未來,被鎖在實驗室的瓶瓶罐罐里,或者困在論文發表的指標里。”
“我想我的知識,能變成實實在在的技術,能解決活生生的動物遇到的問題。”
“我覺得,那樣的價值,更直接,也更……踏實。”
李教授久久沒有說話,只是透過鏡片,深深地審視著這個他帶了四年的學生。
他看到了蘇漾眼中的平靜、堅定,以及一種超越年齡的清醒和魄力。
這份對于行業現狀的批判和未來趨勢的洞察,讓他感到驚訝,甚至……有一絲佩服。
“唉……”良久,李教授輕輕嘆了口氣,臉上的凝重化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帶著欣賞的神情,“你……膽子是真大,想法也……真夠特別的。”
他站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蘇漾。
“我有個老朋友,叫趙德柱,在市里開了家寵物醫院,規模和技術都還不錯。”
“他那邊一直缺肯吃苦、有想法的年輕人。”
“如果你真的打定主意要走臨床這條路,可以去他那里看看,就說是我的學生。”
峰回路轉!
蘇漾幾乎要壓抑不住心中的狂喜!
她正發愁沒有門路進入一個好的實踐平臺,沒想到機遇就這樣送到了面前!
她雙手接過名片,鄭重地說道:“謝謝李老師!我一定好好學,不給您丟臉!”
“去吧,”李教授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路是你自己選的,能走成什么樣,看你自己的造化。”
蘇漾懷著難以言喻的激動回到宿舍。
此時已是晚上,宿舍里另外三人都在。
老大王婷婷保研到了本校,正悠閑地看著電影;
老二劉思露保研到另一所985的研究生,正打游戲放松;
老四,也是她關系最好的周晨,正在看書。
她家庭條件一般,選擇直接工作,已經簽了一家不錯的農牧企業。
“姐妹們,我找到實習了!”蘇漾難掩興奮地宣布,“在一家寵物醫院,李老師介紹的。”
宿舍里瞬間安靜下來。
王婷婷暫停了電影,劉思露也放下了鼠標,連周晨都從書里抬起頭。
“寵物醫院?實習?”
王婷婷率先開口,語氣帶著難以置信的調侃。
“老三,你沒開玩笑吧?你真要去給貓貓狗狗看病?你這985學霸的金字招牌,就這么砸了?你是女生,穩定比什么都重要。”
劉思露也湊過來,一臉你瘋了的表情:
“是啊,你想清楚啊!那可是寵物醫院,我知道那地方,實習生進去,每個月就一千塊錢!夠干啥的?說白了就是打雜的!你能學到啥?”
“無非就是給寵物洗澡、剃毛、除蟲,最多也就拍個X光片,輸輸液,還能干啥?動手術?輪得到你嗎?你這純屬浪費時間啊!”
他們的反應在蘇漾意料之中。
在傳統的價值體系里,放棄頂尖學府的碩博連讀,去一個寵物醫院當廉價實習生,無疑是自毀前程,是難以理解的愚蠢行為。
蘇漾沒有生氣,只是平靜地笑了笑。
她走到自己的書桌前,將那張名片小心地放好,然后轉過身,看著兩位室友。
“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她的聲音很沉穩,“但你們說的那些‘打雜’,在我看來,恰恰是基礎,理論好學,書本上的東西背下來就行,但實踐呢?”
她拿起桌上那本《小動物外科學》,輕輕拍了拍。
“這本書告訴我手術該怎么做的原理,但不會告訴我,一只膽小的吉娃娃在麻醉時心率會多不穩定,一只肥胖的加菲貓的血管有多難找。”
“洗澡剃毛,能讓我熟悉不同犬種貓種的骨骼肌肉結構和皮膚狀態;”
“除蟲輸液,能讓我熟練各種器械的使用和藥物的配比。”
“這些看似瑣碎的工作,是構建一個臨床獸醫手感、經驗和應急能力的基石。”
她目光掃過她們有些怔住的臉,繼續說道:
“黃金萬兩,不如薄技在身。”
“我覺得,真正能讓我安身立命的,不是那一紙光鮮的文憑,而是這身無論走到哪里、無論經濟好壞,都能憑它吃上飯、甚至吃好飯的真技術。”
“文憑可能會貶值,但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永遠不會。”
一直沒說話的周晨此時合上了書,看向蘇漾,眼神里帶著理解和支持。
“蘇漾,我懂你。咱們學動物醫學的,最終不還是要落到給動物看病、解決問題上嗎?”
“我覺得你想得挺明白的,在實驗室里**文是貢獻,在一線讓一個個小生命恢復健康,同樣是貢獻,而且更直接。我支持你!”
周晨的話讓蘇漾心中一暖。
她不需要所有人的理解,有那么一兩個志同道合的伙伴,足矣。
王婷婷和劉思露對視一眼,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著蘇漾那堅定而清澈的眼神,以及周晨明確的支持,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王婷婷搖了搖頭,重新點開電影,嘟囔了一句:“行吧,你高興就好。”
劉思露也聳聳肩,回到了電腦前。
宿舍里恢復了之前的氛圍,但某種微妙的東西已經改變。
蘇漾不再理會這些,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翻開了那本《獸醫臨床病理學》,臺燈溫暖的光暈籠罩著她專注的側臉。
窗外的夜色漸濃,但她的內心,一片光明。
她知道,她已經踏上了那條真正屬于自己的,充滿挑戰卻也充滿無限可能的獸醫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