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猛地一拍桌子。
“啪!”
茶碗跳了一下。
“凌峰!”
“你把那婦人喊進來。”
“我要問些事情。”
凌峰看著趙野那副要吃人的表情,知道這位爺又上勁了。
他沒有多問,只是抱拳領命。
“是。”
凌峰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驛館的大門再次打開,冷風灌了進來,吹得油燈一陣亂晃。
沒過多久,幾名親從官就抬著那個婦人走了進來。
是的,抬進來的。
那婦人已經徹底沒了力氣,身子軟得像一灘泥。
凌峰懷里抱著那個大頭細脖子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幾個親從官把婦人放到大堂的地上,地上鋪著青磚,透著涼氣。
“撲通。”
婦人懷里掉出來半塊東西,滾到了趙野腳邊。
趙野低頭一看。
正是剛才給她的那兩塊餅。
還剩下一塊半塊,其中半塊餅上還留著幾個清晰的牙印。
趙野彎腰撿起那塊炊餅,只覺得沉甸甸的。
“為何不吃了?”
趙野蹲下身子,看著婦人。
婦人費力地睜開眼。
她看著趙野手里的餅,咽了口唾沫,卻搖了搖頭。
“給……給孩子留著……”
聲音微弱得像是蚊子叫。
“我吃了……也是浪費……”
“他……還能多活幾日……”
趙野的手猛地一抖。
他看著婦人那雙有些渙散的眼睛,心里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
這就是母親。
哪怕自己餓死,也要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給孩子。
趙野站起身,猛地轉頭,不想讓婦人看到自己發紅的眼眶。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哽咽。
“來人!”
“喊驛丞來!”
趙野沖著角落里打盹的驛卒吼道。
那驛卒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跑去后堂。
片刻后,一個胖乎乎的驛丞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系扣子。
“趙侍御,您吩咐。”
趙野指著地上的婦人。
“去,弄點流食來。”
“米湯,或者稀粥,要熱的。”
“快去!”
驛丞看了一眼地上的乞丐婆,臉上露出一絲難色。
“這……趙侍御,咱們驛館也沒多少余糧了……”
趙野眼珠子一瞪。
“讓你去就去!”
“少廢話!”
驛丞被嚇得一哆嗦,也不敢再推脫,轉身跑向廚房。
趙野站在原地,平復了好一會兒情緒。
他知道,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
這婦人是從魏縣逃出來的,她嘴里,肯定有大名府的真相。
趙野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蹲下身子。
“大嫂。”
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溫和些。
“我有話要問你。”
“你好好回答即可。”
趙野指了指凌峰懷里的孩子。
“只要你把我問的問題都回答好。”
“我趙野發誓,保你母子安全。”
婦人聞言,原本灰敗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那是回光返照般的生機。
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磕頭,卻根本動不了。
只能艱難地撐起上半身,頭在地上磕得砰砰響。
“貴人……貴人請問……”
“我……我知無不言……”
“只要能救孩子……讓我死都行……”
趙野看著她這副模樣,嘆了口氣。
他伸手扶住婦人的肩膀,不讓她再磕頭。
“不急。”
“你先歇著。”
“等會兒粥來了,先吃點,恢復下力氣。”
“我再問你。”
趙野轉頭看向身后的親從官。
“去,拿些稻草被褥來。”
“鋪在身下。”
他指了指冰涼的青磚地。
“不然地上實在是太涼了。”
“是。”
親從官領命而去。
......
兩刻鐘后。
一碗熱騰騰的米湯端了上來。
凌峰把孩子遞給旁人,親自扶起婦人,一點點給她喂下去。
一碗米湯下肚,婦人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
她喘了幾口粗氣,看著趙野,眼神里滿是感激。
趙野搬了張凳子,坐在她面前。
“大嫂,你是魏縣人?”
婦人點了點頭。
“是……魏縣李家村的。”
“那你告訴我。”
趙野盯著她的眼睛,問出了那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魏縣離大名府不過四十里。”
“大名府那邊,就沒人來賑災嗎?”
“哪怕是一碗粥,一口糧?”
婦人聽到“大名府”三個字。
眼中的感激瞬間變成了恐懼,還有濃濃的恨意。
“賑災?”
婦人慘笑一聲,聲音凄厲。
“哪來的賑災?”
“只有催命的!”
趙野眉頭一皺。
“催命?”
“什么意思?”
婦人咬著牙說道。
“六月里,地里就干了,莊稼都死了。”
“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官府開倉放糧。”
“結果……”
婦人喘了口氣,胸口劇烈起伏。
“結果大名府沒派人來送糧,反倒派人來收稅了!”
“收稅?”
趙野霍然起身,椅子被帶倒在地。
“大災之年,朝廷早就免了河北路的賦稅!誰敢收稅?”
婦人搖了搖頭,一臉的絕望。
“他們說……那是給官家修園子的錢。”
“說是官家要過壽,要修什么……什么萬歲山。”
“每家每戶,按人頭算,交不出來,就抓人,就拆房!”
“我家當家的……就是為了護著那點口糧,被那些差役……活活打死的!”
“轟!”
趙野只覺得腦子里炸開了一道驚雷。
修園子?
萬歲山?
放屁!
趙頊現在正為了國庫空虛愁得睡不著覺,哪有閑錢修園子?
還萬歲山?
這分明是有人打著皇帝的旗號,在橫征暴斂!
趙野的手都在抖,氣得渾身發冷。
“好啊。”
“好一個大名府。”
“你們這是在造反!”
趙野在大堂里來回踱步,像是一頭被激怒的獅子。
片刻后。
他轉過身,看著那個癱在地上的婦人。
“大嫂。”
“你且聽好了。”
趙野從懷里掏出那塊銀牌,往那婦人眼前一亮。
銀牌上的蟠龍在昏黃的燈火下泛著冷光。
“我叫趙野,乃當朝殿中侍御史,是官家派下來查案的奉使。”
“你剛才說有人橫征暴斂,有人逼死人命。”
趙野蹲下身,視線與婦人齊平。
“你現在告訴我,這魏縣里頭,是誰在興風作浪?那大名府里,又是誰在給他們撐腰作惡?”
婦人盯著那塊牌子。
身子猛地一哆嗦。
“御史?”
她愣了一會,隨后咬著牙說道。
“是魏縣知縣,張百里!”
“那張百里,平日里魚肉鄉里,強搶民女,只要是他看上的地,就沒有拿不到手的。這次借著旱災,更是變著法子刮地皮!”
婦人喘著粗氣。
“我們不服,村長帶著我們去大名府告狀。”
“結果……”
婦人慘笑一聲。
“結果剛到大名府衙門口,就被那守門的衙役亂棍打了出來。”
“我們喊冤,那大名府的知府連堂都沒升,直接派人把保正抓了進去,說是……說是聚眾鬧事,意圖謀反!”
趙野眉頭擰成了疙瘩。
“謀反?”
“一群餓的站都站不起來的百姓,拿什么謀反?”
婦人接著說道。
“后來我們想去找轉運使,那是管河北路的大官,我們尋思總該講理吧?”
“哪知道還沒見到轉運使的面,就被一群黑衣人攔在半道上,一頓死打。”
“他們說...”
“他們說,他們在朝廷里有人,那是通了天的關系。”
“我們這群泥腿子,死了也是白死,就是告到汴京,那也是被扔出來的命!”
“后來有人不信邪,偷偷跑出去想去汴京。”
“結果第二天,尸體就被扔回了村口。”
“腿被打斷了,舌頭也被割了……”
“那張百里派人來村里敲鑼喊話,誰再敢往外跑,全村連坐,一起打死!”
“要不是后面餓死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也懶得管我們。”
“我們或許還被困在李家村呢。”
“砰!”
趙野一拳砸在身邊的板凳上。
“好大的膽子!”
“通了天?”
“我倒要看看,這天到底是誰!”
趙野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
這底下竟然藏著這么大一張網?
連大名府知府都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