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天,玉骨宮。
“你是說,那位仙帝的小白臉兒子,答應了碧桃的求愛?”問話人的聲音慢條斯理,卻隱含壓迫。
“是的,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
占魁眨巴著兩顆碩大的眼珠子,“說是等碧桃成為玄仙,就答應跟她好呢!”
“嗤……”
成為玄仙像吃崩豆兒一樣輕而易舉嗎?
“不過我倒覺得沒有必要,那明光天仙雖然俊美無儔,但為人實在古板無趣。他身邊那幾個人……嘖,也是各有缺陷。”
占魁人不大,仙階低微,仙力也是稀松二五眼,但她膽子能包天,口氣也實在猖狂,挑剔起來一套一套的。
“冰輪真仙好像個斗雞,廣寒神仙花里胡哨,云川真仙看著倒是翩翩公子,見人三分笑,實際卻是個笑面虎,他宮里的宮娥都大氣不敢出……”
好像這九天的仙君,都站在那里任由她選妃一樣扒拉著挑似的。
“天涯何處無芳草,要找也不在天界找,本來數量就不多,何況質量也不好……”
占魁對面站著的人,聽了她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居然點頭表示認可。
他穿著一身繁復華麗的絳紫色長袍,頭戴金冠,垂瓔及頰。
玉帶纏縛著窄腰,上墜繡金香囊,壓袍的是白玉龍紋佩。
劍眉星目,豐鼻翹唇,端得好一副玉貴金尊,龍章鳳姿。
他負手而立在和他這個人極其相稱的繁麗宮殿之中,氣勢威赫,唇帶譏諷。
他一點不像個縹緲淡漠的仙人,反倒活脫脫的一副人間至尊公子王孫模樣。
但他又確實是這天界諸仙功德后天仙位之中,少有的高階玄仙位之一。
也是幽天所有后天功德仙位之首——朱明玄仙。
他以凡人太子之身功德圓滿,飛升天界上千年,未曾投靠依附任何古仙族,而是得了蓬萊仙島的東王公青眼,被敕命為蓬萊仙督,輔助東王公管制九天男仙。
而他身前長榻之上,正躺著剛被一群仙娥送來幽天不久,如今還面色慘白,人事不省的碧桃。
——也是他收入玉骨宮內的隨身侍者之一。
前腳那明光天仙才仗著仙帝臉面,在朱明玄仙這里拿了后天仙位參與擇仙競賽的名冊離開,他并未過多為難。
結果那個小白臉轉頭就在水椿橋上打傷他的侍者。
朱明在人間幾十年爭權奪勢,入仙京上千年也是龍爭虎斗力爭上游,混到如今地位,或許仍舊不及那些古仙族勢力勾連堅固,但也確實在這諸天的先天仙位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他身邊的人,就算是個不入流的小靈仙,也容不得旁人肆意欺辱!
能跟碧桃玩在一起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狂妄之徒。
朱明尤甚。
朱明凌空召出銀漢罟,一連數條垂詢令發下去。
“明光天仙在水椿橋打傷朱明仙督侍者”的事情,立刻蓋過了“明光天仙又被追求者苦苦糾纏”的議論,塵囂甚上地發酵起來。
畢竟比起曖昧小仙之間的桃色傳聞,更讓九天諸仙都無法獨善其身的,是先天仙位和后天仙位已經愈加難以彌合的矛盾。
就算那人是仙帝之子又如何?
累累天規壓在鈞天,仙帝常年鎮在星漢陰陽輪轉晷之上,他不敢也沒時間因為這點事徇私。
再加上先前各族的小仙君們去了大桃木下設陣野游,卻惱了在自己的歸屬地修煉的碧桃。
雷部不僅大張旗鼓將她關入囹圄宮數日,令她蒙冤受辱聲名掃地,幾大仙族還妄圖不明不白地含混過去。
有兩家仙族打發叫花子一樣封了點仙靈,其他的根本沒看得起碧桃這小小野仙靈,連面都沒露。
朱明玄仙當時沒有出面撈人,正是因為事情單獨拿出來,對那些古仙族來說根本不疼不癢。
但是此次幾相累加,古仙族這次不拿出個說法來,這件事很難善了。
占魁看到了仙督垂詢令,卻不解仙族之間的傾軋利害。
但是她明白朱明玄仙這是在為碧桃出頭呢!碧桃這個靠山找的好啊!
“朱明玄仙,你對碧桃可真好……嗯,你看我怎么樣?”
“我這個人雖然能吃能睡,修為也不行,但是我運氣好呀!就沒有我干不成的事!”
“朱明玄仙要是肯把我收入玉骨宮,我和碧桃加起來就是雙劍合璧所向披靡!”
占魁像個搖頭晃腦的撥浪鼓,信誓旦旦,自信滿滿。
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馬上要脫眶而出,粘在朱明玄仙的身上。
朱明表情一言難盡。
還雙劍合璧?他看是二豬聯盟!
碧桃雖然一面對那個小白臉,也是蠢的能出汁兒,但好歹平日里為人討喜,交友廣泛,做事詭詐,確實非常的好用。
但是面前這條魚……朱明多看她一眼都怕被傳染上顛傻之癥。
“去吧,她還得個三五日才能醒過來。”
朱明被她蠢得頭疼。
直接一揮衣袖,把占魁送出了玉骨殿。
示意其他的侍從也出去,這才又一揮手,以浩瀚木系仙靈籠罩住了碧桃,給她療傷。
朱明也是五行屬木,只不過他的仙靈是妃粉色,還帶有飛升塑骨時,魂靈棲身那棵梅樹的梅香。
一經放出,殿內暗香浮動,有惑人入夢之效,總透著一股子不正經,暗地里被古仙族恥笑。
因此朱明輕易不肯將仙靈暴露于人前。
不過他對碧桃倒是一點不吝嗇,妃色籠蓋她的周身,木系仙靈流水般潺潺沒入她的經脈,為她療愈她因為強抗天仙之力而損的孱弱仙元。
朱明好謀善斷,心知碧桃此次故意將事情鬧得這么大,定然也是想要借此籌謀。
雖然她人沒醒,但兩人也相識多年,一同下界數次,可以說是默契十足。
一個挖坑一個填,一個殺人一個埋。
他必定會好生利用一番此事,在擇仙競賽開始之前,殺一殺古仙族的威風,再多爭取一些幽天這些功德仙位競爭的名額。
也順帶將碧桃先前的那些荒唐傳聞洗上一洗。
他幾乎看著碧桃長大,幾度領了公職帶她下界行走,深知那些謠傳不符實際,碧桃性子狂放行事偏激,卻不是真的浪蕩之徒。
況且那小白臉是天仙位,碧桃摸他個袖子都被震傷仙元,之前的強吻和摸腰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至于如何操作……他再度召出銀漢罟,又是接連數個垂詢發送其上。
且都是發送給各宮的至仙和靈仙位。
明面上問詢數百年來同碧桃交好的仙君仙娥,細數碧桃數百次出入囹圄宮始末,也是激起這些低階仙位對古仙族動輒不分青紅皂白處置低階仙位的不滿。
這天界最多的是什么?就是這些數不清的低階仙位。
就像人間的如水百姓,能載舟,亦能覆舟。
登仙成圣,在朱明看來都是變相的帝王之道。
既然要擇仙位,光放一些古仙族翹楚進去算怎么回事?內定嗎?
朱明在凡間之時,為最不受寵的舞姬之子,太子之位乃是他機關算盡,殺兄弒父得來。雖然未曾登基便滅國,可他從不肯認什么狗屎天命。
因此接下來幾日,他在蓬萊、幽天乃至九天周轉。
親身上陣,動員蠱惑那些低階仙位,那些無所依傍,乃至被古仙族排斥在外的仙人。
廣撒網勤撈魚,為布下可利用的棋子不恥折節相交。
而酣睡在玉骨殿的碧桃,不知道銀漢罟上正在以她為中心,醞釀一場狂風暴雨。
她正因朱明的仙靈作用,在做美夢。
夢中她還未凝靈,只是稍稍有那么一點點靈智,附神在大桃木之上,借由大桃木枝椏根系,探知鈞天的一切。
目之所及是無極海中生靈,是三千里桃枝覆蓋的鈞天如血夕陽,是根系中通往冥界鬼氣森森的晦暗通道。
而在這日復一日的日落月升寒暑交替陰陽輪轉之中,有那么一個小小身影,突然出現。
最開始他只是提著一把烈火淬洗的赤色長劍,默默地在大桃木下戳爛葉子。
悶悶不樂地待一小會就離開。
后來他來得越發頻繁,劍比人大,小小的雙手合力才能握住劍柄,舞一些有氣無力的招式。
他并不是一個天降之才。
他最開始甚至不會調用控制體內仙靈。
小少年一天天長大,他總是孤身一人,周而復始的練劍。
汗透重衣,雙手染血。
晝夜不停。
他也會在狂風暴雨的日子里面跑來大桃木下,并不以靈力撐開結界,而是任憑狂風卷起他的衣袍,暴雨打濕他的眉眼。
他也會練劍,更會悄無聲息地,將熱淚混在冷雨之中,縱容自己崩潰那么一回。
碧桃看他,一直看他。
看他日復一日練習,使出越發純熟的招式,能自如收放仙靈的那天,驚喜展顏。
可他回過頭,望著空蕩的身后收起笑意。
面上難掩不能與任何人分享喜悅的失落。
碧桃那時已經知道了他是鈞天仙帝之子,知道他是古仙族新一代人人仰止的少年仙君表率。
因此他的汗水血水和淚水,甚至他晝夜不歇的努力,都不能展示給任何人看。
后來大抵是發現這里杳無人至,他越來越放松,越來越自在。他會放下佩劍在沙灘上盯著交.配的烏龜發呆,會寬衣解帶偷偷潛入海底摸魚,掏紅靈蟹烤著吃。
也會一遍一遍皺著眉,背誦背不順的心法心經。
根據銀漢罟的留影,對照每一個古仙族的模樣,死記硬背他們的臉和仙職仙階。
乃至艱難處理一些來自各界冗長晦澀的公文。
他還會帶一些“無用”的小東西,像個刨坑埋骨頭的小狗似的,埋在大桃木下面。
每隔一段時間還要挖出來看看,愛不釋手地撫摸幾遍,卻不敢帶回他的宮殿。
他不開心時下垂著嘴角緊抿的嘴唇,放松時眼中淡金色的同無極海落日一樣,美麗的淵海;招式不熟練時下意識摩挲自己下頜小痣的動作;喜悅時浮光掠影勾起卻想起什么總是很快收起的嘴角,都是碧桃漫長無聊凝靈的過程之中,最期待見到的風景。
碧桃在夢中癡望那鮮活俊美的身影,一瞬一寒暑,一眼一百年。
看他漸漸戴上古仙族圣子神君的“甲胄面具”,從一個喜怒靈動的暗自努力獨自歡喜的少年,變成了一個刻板固守,規行矩步,不茍言笑的模范仙君。
終于他身形長成,風骨峭峻,淵渟岳峙,卻幾乎再也沒有展顏。
夢中他似是察覺到了碧桃的存在,緊壓雙眉,眼中難掩驚愕地回頭看了她一眼,而后被燒灼一般移開了視線,他望向鈞天無極海大火連天的晚霞,半晌才啟唇說:“等你成為玄仙……”
碧桃在夢中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子,猛地在一片梅香四溢的木靈之中睜眼,手中確實攥著一片衣袖。
衣袖上沾染了些許血跡污濁,但是仙袍的料子如云似霧,觸手生涼,她一時分不清夢中還是現實,盯著布料愣怔許久。
“嗤,我有時候都懷疑那小棺材板子,是不是給你下蠱了,一截爛袖子值當你睡生夢死地攥著捂著,也不嫌臟得慌。”
彌散著梅香的木靈頃刻間收斂得干干凈凈。
碧桃醒神,看到了朱明仙督,并不意外。
她敢在水椿橋上玩命,就是知道占魁會把她送到幽天,而朱明仙督會救她。
朱明仙督就是碧桃投靠的那個功德仙位。
聽他開口必受諷刺,她早就習慣了,只是收起“爛袖子”笑了笑。
下床恭敬拱手:“多謝太子殿下又救我一命。碧桃必將傾力隨侍,涌泉以報。”
“哼,涌泉以報?那你為何不肯入我玉骨宮做傳承人?”
諸天仙位古往今來多以“傳承人”為繼任者。
古仙族更是如此,父終子及,母終女及,兄終弟及。
除卻正常繁衍之外,還會收入族內傳承人,實際上有點像是下界的師徒關系。
碧桃有的是理由應對:“太子殿下如今乃是蓬萊仙督,未來可是要掌管蓬萊仙島和督管九天男仙位的,我仙靈低微,恐怕無法傳承。”
“況且我要是做了監管男仙的仙督,這九天的男仙位還不都嚇得不敢出門了嘛。”
碧桃確實“盛名在外”,她也從不在意自己的名聲,任憑那些謠傳越發離譜,還時常拿來自我調侃。
畢竟比起莫名其妙“獲罪”被貶黜下界的低階仙位,她沒有古仙族親眷,沒有過硬的靠山,“出名”是唯一一個出路。
別管是好名聲還是壞名聲,都是她圖以自保的刻意為之。
這位蓬萊仙督太子殿下,也是因為她朋友頗多,且影響廣泛,還因為追求明光天仙,被同古仙族幾位拱衛明光的仙君視為虎狼隱隱對立,才收她做侍者。
碧桃這兩聲“太子殿下”叫得朱明通體舒暢。
他是功德仙位里面少有的思戀凡塵貪圖富貴的,天界的攘權奪利于他這個死都沒能登基的執念“太子”來說,簡直量身定制。
朱明不再說什么,畢竟離了碧桃,這天界九天,還有誰再管他叫太子殿下?
“有人在外頭等著你呢。”
他意味不明地譏笑了一聲道:“他們這次總算不得不暫且低下高傲的頭顱了,接下來你想做什么盡管去做吧……”
“那個小白臉說不定會親自來哄你呢。你大可以趁機將那些謠言都坐實。”
碧桃沒急著出去,而是點開了銀漢罟,迅速了解了下目前的情況。
她眉梢幾度跳動,漂亮的桃花眼漸漸染上了水波蕩漾的笑意。
很顯然朱明玄仙這些日子沒少幫忙,目前情況,可比碧桃自己推測的結果要好多了!
對著朱明玄仙又一次拱手道:“太子殿下,大恩不言謝!”
接著就一溜煙地跑出了玉骨宮。
才到玉骨宮門口,碧桃就看到了滿滿當當的九天仙族仙侍。
甚至還有兵斗雷各部比較有分量的小將。
他們還帶著一些五光十色仙靈豐沛的……呃,高階仙器。
碧桃急切的在人群之中搜索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身影。
想見的人沒找到,倒是很快她就在人群的正中間,看到一個“雄鷹般的男人”。
冰輪真仙眉目俊冷剛烈,但微微扭曲。
氣勢洶洶越眾而出,對著碧桃吭哧吭哧了半天。
當著一眾雷部手下,還有古仙族派來送賠禮的小將的面,吭哧出一句:“我來給你道歉!”
這句話吼得那叫一個氣勢如虹地裂天崩,把碧桃都呵得下意識退了兩步。
活像是:“我來取你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