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衛生所斑駁的墻皮簌簌往下掉,木板床上鋪著洗得發白的床單。好在掛著公家招牌,好歹維持著基本運轉。
朝余村巴掌大的地界,總共住了百來戶人家,整個衛生所,就一個顫巍巍拄拐的老醫師坐診。忙里忙外跑腿打雜的小護士,聽說還是公社犯了錯下放過來的。
老醫師湊近看姜秣受傷后腦勺,咧著嘴稀罕道,“嘖嘖嘖!打成這樣子竟然還活著,小姑娘命夠硬。”
姜秣:……
可不是,早死了。
換了個芯子,照樣活。
她看不到傷口有多厲害,但能一棒子敲死人……
想必很不同凡響。
“您趕快上藥吧!”
老醫師晃晃腦袋,慢悠悠卷起袖子,“不急,能自己走進來,閻王暫時不收。”
“救人說晦氣話,就這醫德?”
老醫師不聽,轉頭上下打量幾番宋然,“你是她對象?”
姜秣蹙眉,“這有何干系?”
宋然也投以不解視線。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如此急躁。你這后腦勺傷口被頭發覆蓋不好清理,若要治療,定是要把你這頭發剪了。最好還是剃光。”
“庸醫!治病就治病!平白剃人家頭發作甚!留這幾根發絲你便治不好我了?”
老醫師一大把年紀,平生最討厭旁人說他庸醫,吹胡子瞪眼,“你這姑娘,人長得好看,說的話怎么這么難聽!不樂意老朽給你治病,老朽不治了!你和你這個小對象,另找名醫去。”
姜秣結合語境,不難理解老醫師所說‘對象’是何含義。
可現在她快死了,誰有功夫探索別人的八卦?
本末倒置!
宋然瞧姜秣臉上猶如墨倒了般難看,一副好人模樣,公事公辦道,“頭發過長,傷口溢出的血漬干在發絲上,糊成一團,將傷口擋得嚴嚴實實,不剃根本無法上藥。”
姜秣偏頭瞪他,不滿,“不是剃你的發,你自然毫無芥蒂!有本事你先剃,做個示范。”
“姑娘,能活命,頭發又算什么?何況你這小對象都不介意,難不成你還怕他說你?別怕,他要是敢,我替你教訓。”一旁先過來的大叔也跟著搭腔。
心中雖可惜,但人命關天,他樂得勸解。
姜秣印象當中,只有寺廟當中當姑子的人才會絞頭發,死活不干。
看那老醫師事不關己的樣子,更生氣,“我倒要看看,沒這層頭皮你能不能多開兩幅藥。”
氣血上頭,刺得腦袋生疼,姜秣只覺腦袋里像是有千萬根銀針在同時扎她,老醫師喋喋不休的聲音,宋然冰冷的呵斥,還有衛生所里旁觀者嘈雜的議論,瞬間都變成了遙遠的嗡鳴。
好半天空氣都靜得要命。
宋然咬牙,“你若是想死,自己找顆歪脖子樹掛著,別再這礙我們的眼。”
姜秣:……
老醫師后知后覺,不是搞對象?
“前面我給你留著,散下來不影響。有好些婦人,嫌天熱還專門請我去絞頭發,我都不樂意去。”
姜秣:……
“這姑娘氣性大,小伙子你看?”
宋然上前,想要遏制姜秣讓老醫師動手。
入手姜秣胳膊像被抽走骨頭般綿軟無力。他心頭一沉,猛地掀開遮擋她臉龐的亂發。
少女蒼白的臉頰毫無血色,睫毛下青影濃重,冷汗浸透的發絲黏在額角,整個人像朵驟然枯萎的花。
姜秣安安靜靜趴著,像是睡著一樣。
“她昏過去了,您別廢話,趕緊救人。”
省了鉗制姜秣的步驟,宋然頓時松開手,后退兩步撞翻墻角的搪瓷盆。
哐當聲響里,他盯著自己掌心殘留的溫度,喉結上下滾動,神色晦暗不明。
老醫師使喚小護士,拿了把剪刀,一點點把姜秣后腦部分頭發剪掉。
“暈了好啊,暈了就不疼了。”
老醫師手抖了抖鑷子,覺察到審身后的目光,沒好氣地吼道:“宋然!你杵這兒晃悠什么?出去等著!盯得我后腦勺直冒冷汗!”
宋然勾起唇角,痞氣十足地倚著門框。這衛生所的每塊磚都沾著他的“黑歷史”。
小時候和村里娃打架,每次都被老爹拎來這兒聽訓。
他偏生要裝模作樣嚎兩嗓子,凄厲程度能把方圓百米的野貓野狗都嚇跑。久而久之,連老醫師見了他都條件反射地揉太陽穴。
“老爺子,手穩住啊。”宋然瞥了眼墻上褪色的“妙手回春”錦旗,似笑非笑道,“這金字招牌要是砸了,傳出去您老面子往哪兒擱?”
老醫師氣得胡子都翹起來,抄起手邊的紗布卷就砸過去:“混小子!少在這兒咒我!”
宋然早有防備,身形一閃溜出門外,紗布卷“啪”地砸在門框上。
躲在角落的小護士李芬看得目瞪口呆。
她來這兒一周,早就對那面錦旗好奇不已。原以為是哪個痊愈患者送的,沒想到竟和這位通身氣度不凡的軍官還有段淵源。
只見老醫師氣呼呼地整理藥箱,嘴里還嘟囔著“小兔崽子”,可眼底卻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笑意。
宋然嘴角勾起痞氣地笑,從前自己三天兩頭往衛生所跑,不是額頭掛彩就是手臂淤青,活脫脫成了這里的“常客”。
宋老爹忙著做工沒空管他,反倒是這倔老頭,一邊罵罵咧咧“混小子又惹事”,一邊手法利落地消毒包扎,有時還偷偷塞給他半塊紅糖解悶。
后來宋老爹特地送來錦旗,紅綢上“妙手仁心”四個燙金大字,把老頭臊得直擺手,嘴里嘟囔著“別把我這小診所吹成濟世堂”,可轉身就把錦旗端端正正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如今錦旗邊角已經泛白,褶皺里藏著歲月的痕跡,倒比當年那混不吝的小崽子穩重多了。
那面錦旗還是宋老爹親手送給老頭,只為感謝他多年照拂。
如今……
老頭子也很懷念舊人吧。
他輕輕嘆了口氣,思緒又回到當下,姜首長剛落馬被貶下鄉,他那嬌生慣養的獨女,竟突然搖身一變,成了自己即將迎娶的新娘。
且據底下人探的消息,短時間內,他竟然是第三個。
幕后之人竟如此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