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四境煙塵熄絕,中原海晏河清,沒有皇帝的日子里,天下人只知道鄭王日夜操勞、夙夜憂嘆,為百姓們的美好生活操碎了心。
伐晉結束后,初定一時。
五月底,皇城修建完畢,群臣商議決定,于六月初五在宮中舉辦宴會,請鄭王吃飯,以表彰他為天下百姓和士人作出的杰出貢獻,定為“蟬鳴宴”。
鄭王得知此事后,欣然同意,但宴會的錢要從太尉府出,不許諸公花一文錢。
清晨的風還有些冷,混在公爵隊伍中的凌晨不由的裹緊了衣服,還好今天出門前青檸給他套了件裘子。
青檸也來參加宴會了,只不過在后宮女眷那邊。
陽光撒在寬闊平坦的白石地板,宮前廣場上站滿了天街公卿,分為文武兩隊。文官隊伍站在最前方的,是杜宣。武將隊伍站在最前方的,是文若。
凌晨被分到了文官隊伍,由于沒有實權和官職,禮官就將他塞到了同為侯爵的兩個人中間,立在文官第四排。
此前禮部尚書魏序向鄭王上報了新規,文武官員皆穿款式相同的朝服,不繡圖紋區別文武,只以顏色區分品階。
二品大員,皆著紫服。
三品紅服、四品靛青、五品天青。六品以下,俱著土紅,是為親近平民之意。
皇宮修的非常肅穆莊嚴,最主要的大殿是位于中軸線上的乾元殿,眾臣上朝之所就設立在此,前面是三層、各二十四階天梯,梯下就是眾人現在站立的廣場。
整齊的青瓦如同魚鱗般分布在屋頂,飛檐斗拱、雕梁畫棟,都用了沉穩的深色,完全迎合了文訓的喜好風格。檐下立有二十四根四個人才能合抱的紅柱,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凌晨都想象不到這東西的模樣。
戰亂了這么久,這種古木居然沒有被砍伐,真是一個奇跡。應該不是中原產物,估計是從其他地方拉來的,能湊出這么多一模一樣的,也不容易。
每一扇殿門都雕刻著不同的圖案,花團、山石、水波、瑞獸,上半部分的菱形鏤空處嵌以琉璃,縫隙處用深色琺瑯點綴,讓人察覺不出奢華,但卻能感受到名貴。
臺階上每隔八節,便分立著兩名披霜甲、持儀仗,配金刀的御林侍衛,當初的親衛營已經轉變為皇城御林軍,江淮軍和潁川鄉軍合并成為了京城禁軍。
三聲鐘響后,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鄭王,在一大群侍衛和宮女的擁簇下,從殿內走了出來。
鄭王今天身穿紫服,與階下的二品大員一般無二,發髻上只簪著一柄小巧的玉如意,腰間系著熊革皂帶,腳踩踏云靴。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文滿面春風,仿佛比以前更加年輕了。
從穿著上就能了解到他的喜好,帶著一股武將的簡樸和直接。
“參見鄭王~”
群臣在杜宣的帶領下,齊齊行跪拜之禮,烏泱泱的跪下來一大片。
“昂~呵呵呵~諸公免禮~”
老文笑呵呵的虛抬著雙手,示意眾臣起身,隨后便有一大群內官抱著、抬著紅漆小桌和檀木座椅從廣場兩邊的側門魚貫而出,按官職地位高低依次賜座放案。
文訓坐在殿門前,靠在一把背上雕著二龍舉珠的玉座上,笑呵呵的看著臺階下的群臣謝禮入席,饒有興趣的從每一個人身上掃過,捋著胡須頗為自得。
凌晨望著臺階上離群臣八百米遠的文訓,不由得一陣腹誹:老頭還裝起來了,坐那么遠大家說話你聽得到嗎?奏事還得用喊的,真的是……
這才剛坐下,內官們正在上菜呢,一個位置比凌晨靠后的文官就迫不及待的起身了,舉著象牙笏板走到宴會中央的臺階下,恭敬的曲身奏道:
“鄭王,臣有事要奏。”
臺上的文訓笑著問道:“卿有何言?但說無妨~”
那官員再次行禮后,朗聲說道:
“自陛下被逆賊孫芝戕害以后,天下無君,寒夜未曉。臣聞先帝子嗣,已皆被加害,宗室親眷,亦淪為囚徒。
正所謂國不可一日無主,值此非常時期,更需有一人掃除群兇,匡定天下,還黎庶太平,定遠近人心。
臣斗膽,請鄭王為天下百姓計、為臣屬將官計,休辭辛勞、勿懼謬議,登基稱帝!以安天下人心,撫黎庶翹盼,亦絕群雄野望,使干戈止息。”
“哈哈哈哈~”
臺上的文訓聽罷后放聲大笑,起身走到邊上。待笑夠了之后,才擺著手說道:“卿此言太過,我為周臣,已事兩代明君,豈能行此僭越之事,萬萬不可~”
就在這時,杜宣也起身從座位上走了出來,手里捧著白玉笏板跪在了地上。
百官之首都跪了,其他人還哪里有坐著的道理?于是包括凌晨在內的所有官員都起身出列,再一次烏泱泱的跪了下來。
杜宣開口說道:“鄭王,正因為您是周臣,忠心可鑒、一生為國,臣等才敢有此一言。數年來,您率領臣等披荊斬棘,南據李唐、北征偽燕、掃清流寇、驅除蠻夷。于國、于民,皆有不世之功!
如今周祚已絕,天下無主,似逆賊孫芝,數度叛君,倒逼鄴都,尚敢僭越稱帝。以您的豐功偉績,如何不能筑鼎設廟?神器更易,乃天理有常。若是鄭王只為虛名,不納群臣之意,不聽百姓之言,臣今日便長跪不起!”
“愿鄭王休懼非議,順應天下人心!”
在杜宣的帶領下,上百名官員紛紛跪倒在地上,以頭伏地,大有一副“你今天要是不答應,我們當場就死給你看”的架勢。
文訓無奈的虛扶著眾人說道:“此事萬萬不可!我本周臣,自當有始有終,陛下雖不幸駕崩,然宗室之中,仍有才學兼備、宅心仁厚之主。本王理應靜掃宮苑,恭待圣主。”
這……
聽見文訓這么說,眾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次低頭伏首,人人都是長跪不起。
文訓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轉身便離去,似乎是惱了。
文若率先起身,走過來扶起杜宣,又對群臣說道:“諸位大人都起來吧,父王既無此意,我等不可逼迫。”
又有兩名紫袍官員上前,對著文若說道:“世子,此非我等私意,實是為天下百姓道出所望。鄭王若不登基,當今天下還有何人可以統御萬民?世子歸府后,當再勸鄭王,民心不可違啊!”
文若嘆著氣說道:“若自當轉達諸公之言,但父王之意,非若能改……”
眾臣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的勸說,最后才在文若的招呼下,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正式開始吃席。
凌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拿起筷子就開炫。觥籌交錯,官員們互相舉杯相敬,談天說地,氣氛十分融洽。
只顧悶頭吃喝的凌晨,顯得有些另類。
比他高的官員知道他的秉性,比他低的官員不清楚他的路數,和他同階的官員,不認識他。
過了一會,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同樣穿著紅色官服的大叔,舉著酒杯朝凌晨敬酒:“請恕在下眼拙,公現居何職位?面生的緊。”
見有人跟自己搭話,凌晨連忙放下夾著熊掌肉的筷子,左手端起酒杯,雙手回敬道:“閑散野鶴,蒙鄭王信賴,向先帝討封臨潁侯位。敢問大人是……”
這官員面露驚詫之色:“原來足下便是凌侯爺,幸會幸會。在下姓萬名修,添為工部侍郎。”
“啊~原來是萬大人,久仰久仰~”
二人笑呵呵的隔空碰杯,俱都一飲而盡。
喝完酒后,大家也算是認識了,萬修很客氣的朝著凌晨說道:
“久聞侯爺清傲孤直,一向行蹤難覓,今日得見,大慰平生。上林苑呂齊,乃是在下下屬,在下對侯爺操刀舉辦的汴京時報頗為欽佩。收攏萬言,聚于一家,以絕野肆之聲,不可謂不高明。”
“哪里哪里,都是為了天下百姓能夠聽到正確的聲音,不被奸人蠱惑蒙蔽而已,大人謬贊了~”
吹噓一番后,萬修好奇的問道:“在下聽說侯爺曾是潁川團練,當初何故辭去官職?若非如此,侯爺現在必然在禁軍中身居要職,豈不美哉?”
“唉!”
凌晨惆悵的夾起一塊熊掌肉,放進嘴里后邊嚼邊說道:
“大人有所不知,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出生了。那時候,沒有一個朋友來看我,我甚至都無法用雙腿走路,每天只能靠爬,才能去到想去的地方。
我從小就沒有妻子,連我父母這種最親近的人成親,都沒有告訴我。就算這樣,三歲之前我都沒有說過一個苦字!嗚嗚嗚…因此才養成了懦弱封閉的性格,不敢與人說話!
直到遇見了大人,一見如故,我才敢吐露心聲:非是我心高性傲,實是內心膽怯、不敢與人言語,只能獨自一人行走,深恐惹得他人不快……”
說著說著,凌晨聲淚俱下,萬修聽得接連嘆氣,這也太慘了!
“侯爺不可妄自菲薄,年少雖多歷曲折,但如今輕舟已過萬重山,侯爺要重拾信心,與人多加交流,開闊心扉。”
凌晨抹著不存在的眼淚說道:“萬大人真是世間罕有的知心人啊,不說了,都在酒里!”
萬修連忙再次端起酒杯:“侯爺休要傷心,都過去了,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