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晌午,暑氣蒸騰,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槐樹坳唯一的村口土路被車輪揚起漫天黃塵,送行的只有外婆一人。
外婆站在歪斜的籬笆門口,身形佝僂如老槐樹的枯枝,深藍色的布褂在熱風中紋絲不動。她沒有多余的叮囑,只是將一個用紅布仔細包裹的小巧硬物塞進洛言手心。
“貼身戴著,別離身。”外婆的聲音嘶啞依舊,渾濁的眼睛里映著洛言年輕卻過早沉靜的臉,“帝都的水深,遇事……先顧好自己。”
洛言攥緊那紅布包,入手冰涼堅硬,隱隱透著一股熟悉的、混合了檀香和墳土的奇異氣息——是外婆貼身佩戴了不知多少年的那塊墨玉貔貅。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心頭涌上一股難言的酸澀。
“外婆,您保重。”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這沉甸甸的一句。她不敢回頭再看那張布滿溝壑的臉,怕自己會動搖。背起簡單的行囊,里面除了必需品,還有一個外婆連夜趕制的、塞滿了各種符箓和藥粉的小布包。
她走向等在路邊的破舊三輪車(村里唯一能通到鎮上車站的交通工具)。車輪轉動,卷起塵土。洛言忍不住回頭望去——
外婆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山石,身影在蒸騰的熱浪中漸漸模糊,最終融入那片她守護了不知多少年的、浸透著陰氣與秘密的土地。只有那棵巨大的老槐樹,如同一個永恒的黑色剪影,矗立在村口,枝椏無聲地伸展,仿佛在向她做最后的、帶著不祥意味的告別。
輾轉到了鎮上,又坐上了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最后洛言才擠上了這趟通往帝都的綠皮火車。
車廂里人滿為患,汗味、泡面味、劣質煙草味混雜在一起,熏得人頭暈。嘈雜的方言、嬰兒的啼哭、列車員推著小車的吆喝,交織成一首令人煩躁的旅途交響曲。
洛言靠著窗,坐在硬座車廂的角落,手里緊緊攥著那個紅布包。墨玉貔貅緊貼著她的胸口,散發著絲絲縷縷的涼意,在這悶罐般的車廂里,竟成了唯一的慰藉。
窗外的景色飛快掠過,從熟悉的南方丘陵逐漸變成開闊的平原。陽光熾烈,但洛言卻莫名地感到一絲陰冷。
不是車廂空調的冷氣,而是一種更幽微、更粘稠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悄悄纏繞上來。她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調動起被外婆錘煉了十三年的“感知”。
“鬼瞳”并未開啟,但一種源自血脈的、對不潔之物的敏銳直覺,讓她察覺到這節看似普通的車廂里,混雜著幾縷極淡的、帶著腐朽意味的氣息。
它們如同無形的蛛絲,飄蕩在擁擠的乘客之間,附著在車廂壁的陳年污垢上,甚至……順著腳下鐵軌傳來的震動,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
洛言閉上眼,舌尖下意識地抵住舌根下那個外婆親手畫下的“鎮魂言”符紋。微弱的灼熱感傳來,驅散了那絲不適的陰冷。
她告誡自己:外婆說過,人多的地方“雜物”就多,只要不主動招惹,不顯山露水,它們大多無害。
火車哐當哐當地行駛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車廂里亮起了昏黃的燈光,更顯得窗外暮色四合,一片混沌。乘客們大多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昏睡,鼾聲四起。
洛言也感到了困倦,靠著冰冷的車窗玻璃,意識漸漸模糊。
就在她半夢半醒之間——
“咔噠……咔噠……咔噠……”
一種極其輕微、卻又不容忽視的聲音鉆入她的耳朵。不是鐵軌的撞擊聲,也不是乘客的翻身聲。那聲音……像是骨頭在緩慢地摩擦,又像是……指甲在一點一點刮蹭著硬塑料!
洛言猛地睜開眼,睡意瞬間消散。她不動聲色地循著聲音來源望去。
聲音來自斜前方隔著兩排座位的一個中年男人。他穿著皺巴巴的廉價西裝,頭發油膩,低著頭,似乎也在打盹。但借著昏暗的燈光,洛言清晰地看到——
那個男人的肩膀在極其細微卻又不自然地抖動。放在腿上的右手,食指以一種僵硬的、機械的頻率,一下,又一下,刮蹭著他自己大腿外側的褲子布料!發出那令人牙酸的“咔噠”聲!
這還不是最詭異的。
洛言的“鬼瞳”在高度警覺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開啟了一絲縫隙。
剎那間,她“看”到那個男人的頭頂上方,盤踞著一團粘稠的、如同劣質瀝青般的黑氣!那黑氣緩緩蠕動,隱約構成一個模糊扭曲的人形輪廓,沒有五官,只有不斷滴落著黑色粘液的“嘴巴”部位,正對準下方男人的天靈蓋!
一股極其陰冷的、帶著強烈怨毒和腐爛氣息的意念波動,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那黑氣“滴落”的粘液,絲絲縷縷地鉆進男人的身體!
“餓……好疼……為什么是我……恨啊……”斷斷續續的、充滿痛苦的囈語,直接鉆進洛言的意識深處!
是怨靈附身!而且怨氣極深!
洛言的心臟驟然收緊!外婆的警告言猶在耳:避不開……就干凈利落!
她迅速冷靜下來,手指悄然伸進隨身的布包,摸到了一張觸感冰涼、質地堅韌的符箓——外婆畫的“破穢驅邪符”。這是外婆給她傍身的強力符箓之一,數量有限,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用。
她屏住呼吸,觀察著那個男人的動靜。他刮蹭褲子的動作越來越快,頻率越來越高,發出“咔噠咔噠咔噠”的噪音,在相對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刺耳。周圍的乘客似乎被吵醒,不滿地嘟囔了兩聲。
突然,那男人猛地抬起了頭!
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呈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青灰色,眼白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瞳孔卻異常地放大,漆黑一片,幾乎看不到眼仁!他的嘴唇以一種夸張的角度咧開,露出牙齦,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像是破風箱般的怪響!
“餓……好餓啊……”一個嘶啞、干澀、完全不像他本人音調的聲音響起,充滿了貪婪和瘋狂!
坐在他對面的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被他猙獰扭曲的表情嚇得尖叫一聲,本能地護緊了懷里的孩子。
這一聲尖叫,如同引爆了什么!
“餓——!!!”
附身的怨靈徹底被刺激爆發!男人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動作僵硬如提線木偶,卻帶著一股不符合常理的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