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言眼神微冷,卻笑了。
“霍副筆首入樞臺,便欲翻舊案,倒也膽識過人。”
“但此事當年確有禮部紕漏,御史臺不過例行核章,副筆若想查清,倒可細閱賬本。”
她說著,手掌一翻,便將一本泛黃賬簿遞至案上。
霍思言不慌不忙翻看數(shù)頁,忽地眼神微變。
一行批注赫然出現(xiàn)在賬末,批字龍飛鳳舞,卻與近日太后所下朱令筆跡極為相似。
她目光一凝,轉(zhuǎn)而翻至另一頁,卻見此印落款竟是“翰林朱成”。
這筆跡,很明顯是偽造的。
秦筠坐于右席,一直未語,眼神始終落在霍思言身上。
此刻卻淡淡道:“翰林院朱成三年前已致仕。”
“這筆落款,若真為他所批,只怕得請人從地底下挖他出來作證。”
眾人嘩然。
葉嘉言臉色微變,沉聲道:“三年前雖致仕,翰林未必不借名作筆。”
秦筠笑了笑:“那這份賬本,是否可當呈堂證供?”
葉嘉言不語反問道:“若你我各執(zhí)一詞,誰作評判?”
秦筠轉(zhuǎn)頭看向霍思言。
霍思言淡道:“賬本真?zhèn)危傄腥藖頂唷!?/p>
“我請刑司再審此賬,由宗人府、禮部、御史臺三方抽調(diào)案員,三日后于公堂對質(zhì)。”
“若其中有一方拒調(diào),視作認罪。”
葉嘉言終于動怒,拂袖而起。
“霍思言,你莫非真以為謝府還握生殺之權(quán)?如今朝局動蕩,豈容你一人攪局?”
霍思言抬眼看他,語氣平靜:“局是誰攪的,不用我說,葉大人若無鬼心,何懼對質(zhì)?”
“若這本賬簿真是清白,我自會登門賠禮,但若是假的……”
她唇角輕輕一揚:“葉大人當擔得起篡章之罪。”
話音落下,堂中肅靜。
這便是霍思言落入朝局后的第一劍。
秦筠眼底微動,似有笑意掠過。
她知,霍思言這一劍,雖未直刺心腹,卻已斬開疑云。
三日后,便見真章。
樞臺刑司大堂,三面朱帳高懸,鐵卷厚案排開。
案前列坐宗人府、禮部、御史臺三方案員,各持卷宗,身后皆立隨吏為證。
霍思言著朝服立于堂心,秦筠則穩(wěn)坐于案后,執(zhí)筆為記。
堂下人群肅然,觀者雖多,卻無人敢語。
三日之限已滿,今日對質(zhì),不光是為一紙賬簿,更是謝府與葉嘉言之間的首次正面博弈。
禮部先辯,案員尚敬行禮之后開口:“此筆賬錄,確由禮部原典吏王明所記,調(diào)撥批注由翰林朱成補章,當時尚未致仕。”
霍思言舉案回問:“翰林朱成于三年前二月致仕,此賬卻落于三年六月之后。”
“且據(jù)翰林院印署,這三年間未有其名在列,王明是否偽造名簿,或代人受命?”
禮部案員一滯,片刻后咬牙道:“此事未核實前,不便妄斷。”
御史臺案員隨后舉證:“該筆賬目中確有我司核準之印,印章屬當年副御史方邈之物,方邈今已外放嶺南。”
“其人或可證清。”
霍思言翻卷:“但據(jù)宗人府所查,方邈離京之時,正值該筆賬目上報前后。”
“若印章出自其人之手,為何未見過堂簽批?若他未在京,誰又代他執(zhí)印?”
御史臺案員神色難堪,咬唇不語。
秦筠淡聲問道:“那副印如今何在?”
對方遲疑片刻道:“印已上交回司,今由新任副御史掌管。”
霍思言道:“好,堂后調(diào)取印章,核對是否為同一銅模。”
此言一出,眾人心下皆驚。
三年來印模若有更換,便可佐證該賬為偽。
輪至宗人府,案員舉手作禮,道:“我司所調(diào)軍餉賬目,與該筆禮部錄有出入,且有批次編號重疊。”
“其中兩批皆為北路所撥,卻見重號于西南軍營。”
霍思言目光一凝,步步緊逼:“此乃偽賬,重號批次何以調(diào)向兩地?若說筆誤,軍餉何人敢筆誤?”
眾人嘩然。
而堂后,一道細碎鴉啼聲響起。
烏鴉小白掠入案上,腳上銜著一縷薄紙。
霍思言上前取下,掃一眼后朗聲道:“南營來信,副御史方邈于離京前交代賬目時,曾寫私錄一份留于隨身。”
“今日信中所附,正是那筆六月賬,上無朱成之批,無御史臺印,唯有一行小字……原賬已轉(zhuǎn),切勿另書。”
這信一出,便是鐵證。
三方案員面面相覷,神色大亂。
秦筠合卷而立:“此案已明,禮部、御史臺私改軍賬,妄加批注,皆屬違制,當堂請旨,由太后裁斷。”
霍思言望向堂下眾人,聲音平穩(wěn):
“本案未涉葉大人之名,但賬目來源之人,仍未落定,我等不求冤責,只求真章。”
而在眾人未曾注意的角落,葉嘉言的心腹冷然退下堂去,身影隱沒于長廊之后。
風雨欲來,棋盤再動。
堂內(nèi)氣氛尚未落定,忽聞外頭傳來通報道:“太后懿旨至!”
一眾人立刻肅身而起,堂中瞬時靜得落針可聞。
懿旨由尚儀親傳,未及宣讀,眾人便已感知這道圣意份量極重。
霍思言低頭行禮,心中卻已料到幾分。
果然,懿旨落聲:“禮部典吏王明、御史臺副印官陳章,徇私篡改賬目,移交刑司聽審。”
“葉嘉言著令暫解職半月,配合查賬,樞臺刑堂,由謝府副筆霍氏暫代監(jiān)督一職。”
一句一句落下,每字如釘入堂心。
葉嘉言臉色鐵青,明知太后并未斬斷其根本,卻也明白,此役他已折了一臂一爪。
禮部案員王明撲通跪地,面色慘白。
那御史臺的陳章亦緊咬牙關(guān),不敢多言。
刑司衙役當即入內(nèi),將二人拘下。
秦筠持筆作錄,目光掃向堂后隱約縮動的身影,淡聲道:“本堂記錄,副御史不在京,尚不列入嫌。”
“但若有人故意替之篡章,此事一出,怕是再無人敢替。”
霍思言微一點頭,眼神落在尚未動靜的葉嘉言身上:“葉大人,可還有話要說?”
葉嘉言垂眼,半晌冷笑:“朝堂之爭,無非強弱。”
“你們今日能將我逼退一步,日后若我再得其勢……亦不會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