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方圓百里,烽煙四起。
一股股濃黑的、帶著焦糊肉味的煙柱,從一座座村鎮的廢墟,從一座座被點燃的倉廩,掙扎著升騰,直刺鉛灰色的天穹。
斥候陳七單膝跪在秦凡面前,聲音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悸:
“秦帥!金狗瘋了!完顏宗弼下令全軍散開,以壽春為中心,方圓百里……‘就地籌糧’!不分官民,見糧就搶,遇阻便殺!尸橫遍野,村鎮盡焚!還有……”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五千精銳一人三馬,已率先南下,直撲揚州方向!其勢甚急!”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秦凡的心臟。
秦凡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他下意識地扶住身旁冰冷的城垛,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眼前陳七翕動的嘴唇似乎模糊了,耳畔只剩下那“就地籌糧”四個字在瘋狂地回響,伴隨著想象中金兵鐵蹄踏碎門板、婦孺絕望哭嚎、火焰吞噬家園的煉獄景象。
那股直沖天際、混雜著焦糊肉味的濃煙,此刻仿佛穿透了數十里的距離,直直灌入他的口鼻,帶著令人作嘔的血腥與毀滅的氣息。
是他!
這一切的加速,這遠超歷史記載的慘烈,根源在于他!
一個冰冷而尖銳的聲音在他靈魂深處咆哮、質問:
“秦凡!這就是你要的嗎?!”
“不……我只是……想要……在亂世中……活下去……”
他提前預知了金軍南下的路線,他利用后世的見識,在局部戰場取得了幾場本不該存在的勝利。
他以為自己在改變歷史,在力挽狂瀾,在拯救這個即將傾覆的王朝和億萬生民!
然而,他低估了完顏宗弼的狠厲與瘋狂,低估了歷史巨輪碾壓而下的慣性!
完顏宗弼沒有按“原本”的節奏穩扎穩打,糧道被襲的劇痛,反而徹底激怒了這頭陷入絕境的猛獸。
他不再顧忌任何道義,甚至不再以宋軍為主要目標,而是將最兇殘的獠牙,直接對準了這片土地上最無力反抗的百姓!
將兩萬五千鐵騎,化作了毀滅一切的蝗群!
“就地籌糧”
……
這輕飄飄的四個字背后,是百里焦土,是萬家哭嚎,是無數像李家集那樣瞬間化為地獄的村鎮,是那些被奪走最后口糧、被剝去蔽體衣物、被無情屠戮在井邊、田埂、自家炕頭的無辜生靈!
“按照歷史的進程……金軍南下雖然也帶來劫掠,但至少……至少不會如此酷烈、如此瘋狂、如此……滅絕人性!”
秦凡的指甲深深掐進了冰冷的磚石縫隙,指腹傳來刺痛也無法壓下心頭的劇震。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介入,是在減少傷亡,自己也能茍全性命。
可現在看來,他提前的行動,非但沒有阻止災難,反而像往滾油里潑了一瓢冷水,瞬間引爆了完顏宗弼最極端、最殘暴的反撲!
他將一場浩劫,提前并加劇了!
那些此刻正在濃煙與血泊中掙扎、死去的百姓……
他們本不該在此時此地承受這樣的命運!
是因為他秦凡的“先知先覺”,才讓完顏宗弼的屠刀,提前且更加瘋狂地落到了他們頭上!
“我錯了嗎?”
巨大的自責如同沉重的枷鎖,幾乎將他壓垮。
他只是想活著,在這亂世中活下去,卻似乎只是讓那歷史軌跡變得更加血腥和猙獰。
秦凡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涌著痛苦、迷茫,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
“直娘賊!畜生!狗彘不食的東西!”
一聲炸雷般的怒罵在秦凡身側響起,如同困獸的咆哮。
韓世忠雙目赤紅,鋼牙幾乎咬碎,蒲扇般的大手狠狠砸在冰冷的城垛上,碎石簌簌落下。
他指著遠處那一道道如同大地瘡疤的濃黑煙柱,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
“就地籌糧?!好一個‘就地籌糧’!這他娘的是扒皮拆骨,是敲骨吸髓!是屠村滅寨!連牲口都不如!完顏宗弼!老子日你先人板板!有本事沖爺爺來!沖著手無寸鐵的百姓逞威風,算你娘的什么狗屁‘四太子’!畜生!一群披著人皮的畜生!”
他胸中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每一句咒罵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仿佛要將那些制造慘劇的金兵生吞活剝。
秦凡被韓世忠這飽含血淚的怒罵震得心神一顫。
那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本已千瘡百孔的良心上。他看著韓世忠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聽著他字字泣血的控訴,眼前仿佛又閃過那些在煙塵中掙扎倒斃的身影,那些被奪走一切的絕望哭嚎。
“活下去……”
他心中那個微弱的聲音在無邊的罪惡感中掙扎,“在這亂世……活下去……代價……就是這百里焦土,萬千冤魂嗎?”
“秦帥?”
陳七見秦凡神色變幻不定,更加擔憂地喚了一聲。
秦凡深吸一口氣,那帶著焦糊肉味的空氣灼燒著他的肺腑,也灼燒著他最后的猶豫。
自責、痛苦、迷茫……種種情緒如同驚濤駭浪,幾乎要將他淹沒。
但韓世忠的怒罵,遠處那刺目的烽煙,還有腦海中阿魯補五千鐵騎如毒蛇般撲向揚州的景象,最終在他眼底沉淀出一種近乎冰冷的決絕。
他猛地挺直了因痛苦而有些佝僂的脊背,盡管臉色依舊蒼白如雪,但扶著城垛的手卻不再顫抖。
他轉過頭,目光掠過韓世忠那張因暴怒而漲紅的臉,最終落在身后肅立、同樣因聽聞慘訊而面容悲戚、眼神卻依舊堅定的八百天策軍將士身上。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嘶啞和艱難,卻清晰地穿透了城頭的風聲與韓世忠粗重的喘息:
“韓世忠,按老規矩,對股作戰,不斷給老子騷擾金軍,別讓他們南下……”
他頓了頓,仿佛每一個字都要耗盡全身力氣,但最終,那命令還是清晰地吐了出來:
“傳我帥令……”
他的目光掃過身后那幾千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他們盔甲上的血污未干,眼中燃燒著同樣的怒火與決死之意。
“點齊……八百天策軍……”
秦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凄厲:
“隨我——南下!馳援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