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鴉單膝跪在趙清鳳面前,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挫敗:“鳳凰,屬下無能,未尋到秦帥蹤跡,還請鳳凰責罰。”
書房內,檀香裊裊,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凝重。
趙清鳳并未立刻回頭,她纖細的手指正緩緩撫過桌案上一張描繪著宋金邊境山川城池的巨大輿圖,指尖最終停在壽春與揚州之間那片被標注為“烽火連天”的區域。
“起來吧。”
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靜得像深秋的湖面,“你沒尋到,這不怪你。”
這倒也不怪墨鴉。
料是她也沒想到,秦凡竟如此膽大包天,敢在汴京局勢尚不明朗之際便悍然出手,取了那龍潭虎穴般的舊都,更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如同鬼魅般抽身南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份決斷與行動力,這份將自身置于風口浪尖卻又能迅速隱入風浪的能耐,遠超她的預估。
墨鴉依言起身,垂手侍立,但目光中仍有疑慮:“鳳凰,秦帥此舉……太過冒險。汴京乃四戰之地,金人豈能善罷甘休?他孤軍深入,又驟然南下,行蹤飄忽,莫非……”
“莫非什么?”
趙清鳳終于轉過身,燭光映照著她清麗卻帶著刀鋒般銳利的側臉。
她的目光落在墨鴉身上,平靜之下是洞察一切的深邃,“你以為他是莽撞?是畏戰潛逃?”
墨鴉被問得一窒,不敢妄言。
“不,”
趙清鳳的聲音冷了幾分,帶著一絲了然,“他是在‘釣魚’,也是在‘趕羊’。”
她的指尖重重地點在輿圖上壽春的位置,“完顏宗弼這只被激怒的瘋虎,正帶著他的狼群在方圓百里內‘就地籌糧’,燒殺搶掠,所過之處,盡成焦土!”
她的話語里也帶上了難以抑制的寒意,仿佛能聞到那百里之外隨風飄來的血腥與焦糊味。
“秦凡在汴京戳了老虎屁股,讓完顏宗弼痛徹心扉,更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完顏宗弼的報復,不是直接撲向汴京找秦凡拼命,而是將屠刀揮向了更無力抵抗的百姓!他在用這百里焦土,用這萬千生靈的哀嚎,逼秦凡現身!”
趙清鳳踱步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夜色深沉,但遙遠的天際,似乎隱隱有暗紅色的光暈在鉛灰色的云層下涌動,那是百里之外焚村滅寨的沖天火光映照的痕跡。
一股夾雜著草木灰燼和……某種不祥氣息的夜風,若有若無地鉆了進來。
“他成功了。”
趙清鳳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肯定,“秦凡……感受到了。”
她回眸,眼中銳光一閃:“他不是畏戰潛逃,他是被這滔天的罪孽,被這由他間接點燃、卻遠超他預想的煉獄之火,逼得不得不南下!
他要去堵住完顏宗弼那柄捅向江南腹地、捅向揚州軟肋的毒刃——阿魯補的五千精騎!”
“揚州?”
墨鴉一驚,“金人前鋒已至揚州?”
“南邊剛傳來的消息,”
趙清鳳從袖中抽出一卷細小的密報,“阿魯補一人三馬,奔襲如風,其前鋒哨騎已出現在揚州以北不足百里!
秦凡……他的八百天策軍,此刻恐怕已在去揚州的路上!他要以八百血肉之軀,去硬撼五千鐵浮屠!”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
墨鴉倒吸一口涼氣,八百對五千,還是金軍最精銳的鐵浮屠?這幾乎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血路!
“他這是……”
墨鴉的聲音艱澀,“……自尋死路?”
“是贖罪,也是破局。”
趙清鳳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不詳的暗紅天際,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他提前攪動了命運,引來了更狂暴的風暴,背負了不該背負的血債。他沖向南邊,沖向那必死之局,既是為了堵住金兵南下的刀鋒,保護揚州乃至更南方的萬千生民,也是為了……
給自己那顆快要被負罪感壓垮的心,尋一個出口。一個要么解脫,要么毀滅的出口。”
她緩緩合上窗,隔絕了那絲帶來遠方地獄氣息的風。
“墨鴉。”
“屬下在!”
“動用我們在揚州及沿途所有的‘眼線’,不惜一切代價,向揚州靠攏!”
趙清鳳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還有,傳令我們的人,所有人都死,但秦凡他必須活著!”
與此同時,另一邊。
急促的馬蹄聲撕裂了揚州城外天策軍臨時營地的沉寂。
陳七風塵仆仆,臉上混雜著汗水和煙熏的痕跡,他策馬如電,直沖中軍大帳,人未至,嘶啞的吼聲已如驚雷般炸響:
“秦帥軍令!”
帳簾被猛地掀開,虞允文正對著攤開的簡陋地圖凝神思索,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驚得霍然抬頭。
陳七滾鞍下馬,幾乎踉蹌著撲到帳前,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虞參議!秦帥軍令:三日后,全軍沖擊,死戰阿魯補五千鐵浮屠!”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虞允文的心口。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連嘴唇都變得蒼白。
“三日后?死戰?五千鐵浮屠?!”
虞允文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木凳,“陳七!你再說一遍!秦帥何在?這兩萬新兵對五千鐵浮屠,還要主動沖擊?!這…這是要全軍覆沒嗎?!”
陳七咬著牙,雙眼布滿血絲,里面是壓抑不住的悲憤和秦凡命令帶來的沉重壓力:“秦帥……秦帥他親率主力,正星夜兼程趕來!但他令末將先行一步傳令!
阿魯補前鋒已近在咫尺,秦帥說……說我們沒有退路,揚州更沒有退路!
唯有在阿魯補立足未穩、鋒芒最盛之時,以死相搏,挫其銳氣,將其釘死在揚州城下!
否則,一旦讓其合圍,或分兵劫掠,江南膏腴之地……將成第二個壽春百里焦土!”
“百里焦土”四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扎進了虞允文和聞訊圍攏過來的將領、親兵耳中。
營地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遠處揚州城模糊的輪廓在暮色中顯得脆弱不堪,而阿魯補那五千鐵騎的陰影,仿佛已經籠罩了過來,帶著金鐵交鳴的死亡氣息。
兩萬新兵……死磕五千鐵浮屠……還是主動沖擊!
這哪里是軍令?
這分明是赴死的號角!
虞允文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手腳冰涼。
他張了張嘴,想質疑,想反駁,想找出哪怕一絲生路,但陳七眼中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絕望與決絕,還有“百里焦土”那血淋淋的慘景,堵住了他所有的話語。
他不是沒經歷過戰陣,但從未接過如此瘋狂、如此慘烈的命令!
這幾乎是要用將士的性命,去填平一個不可能填平的深淵!
“秦帥……他……”
虞允文的聲音干澀無比,帶著一絲絕望的茫然。
“秦帥說,”
陳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嘶吼,目光掃過周圍每一個臉色煞白或鐵青的軍士,
“用我天策兒郎的血肉,磨鈍金狗的爪牙!用我天策軍兒郎的性命,換揚州城喘息之機!換……江南萬千百姓……不被那焦土吞沒!”
“此戰只可勝,不可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