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香點了沒一會的功夫,黃天雷與黃天虎兩位領兵王,已攜一眾仙家列陣于我的店門前。
只見他們鐵骨般的臂膀鉗制著一位身披月白緞袍的老者,那老者銀須垂胸,錦袍上的云紋在暮色里泛著微光,卻因雙臂反剪而顯出幾分狼狽。
更令人屏息的是,他們身后的仙家隊伍兩兩成伍,每組仙家皆以玄鐵鏈索縛住另一位仙者——那些仙者有的青面獠牙卻被金缽罩頂,有的手持拂塵卻腕間繞著朱紅色的捆仙繩,各色靈光在鎖鏈交纏處明滅不定,竟似一場仙門的肅查……
我見狀慌忙整衣,并對著門連拜三禮,指尖拂過案頭繚繞的青煙時,已在心底默默恭請起諸位仙家:"孟瑤恭迎諸位老仙駕臨寒舍,此番勞煩仙班落馬靴坡,有失遠迎,還望諸位老仙海涵……"
我這套客氣話還沒等說完,只見為首的黃天雷瞪著雙銅鈴似的眼睛,沖我拱了拱手:"弟馬無需多禮!"
他揚手一指身邊雙臂被綁的老者,粗聲言道:"這位是這婆娘家里堂口的掌堂教主,名喚胡云龍。不瞞你說,我等還沒動身往你這來,這胡云龍就帶著他堂口一眾仙家,主動去我們堂口負荊請罪了!天佑老仙說了,如何處置他們,弟馬只憑你一句話!"
胡云龍一聽這話,立馬瑟縮了一下,并對著我連連鞠躬:"唉……圣女贖罪!這些事與我這身后一眾仙家無關!如若論錯,錯就錯在他們跟錯了堂口,才會無辜受此牽連!修行本就不易,愿圣女看在佛祖的面子上,饒了他們吧!要打要罰就罰我一人……"
我回頭看了一眼還在那打電話搖人的賀仙姑,見她根本就沒注意到我們這一邊,這才確定,此人不具有神通,這仙家不在,她就只是個凡人。
于是,我又轉頭看向胡云龍,并在心底問他:"老仙,我且問你幾個問題,你需如實回答,不可欺瞞我等。"
他連連點頭:"圣女請問,老朽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點點頭:"好,那我且問你,這賀仙姑每次找人盤道,你們可都有在身后幫過她?"
那老者搖搖頭,滿臉無奈:"她哪里是盤道???純粹是找人拼酒!真正盤道分文盤和武盤。文盤不過是向對方亮明身份,證明自己不是野路子就算完。可武盤就不一樣了:兩家盤道的仙家附體后,要上刀山、走火海,厲害的甚至在火海里撒玻璃碴子,誰家老仙道行淺,弟馬就得跟著受傷。再就是斗法,倆堂口的仙家拼仙法,呼風喚雨、驚雷炸響,這才是真格的盤道!"
那老者突然嘆了口氣,搖頭道:"我家弟馬早年聽她父親講過盤道的規矩,就一直記在心里,漸漸生出了跟人盤道、想在這片兒立威的念頭。起初她也試過正規的盤道法子,可我們看她心術不正,根本不肯護著她。她見老法子行不通,才琢磨出跟人拼酒這種歪招。"
"我家這后生弟馬,生來就有些與人不同,她的酒量特別好,屬干喝不醉的那種。再加上她的報馬本就是貪酒的,見她與人拼酒便忍不住上她的身偷喝幾杯,這才讓她誤以為,我們這些仙家是想讓她與人斗法拼酒。
其實這么多年,她在這片地界作威作福,早就引起了城隍土地的注意,我們也沒少幫她收拾爛攤子,但好在被她欺壓的那些堂口,都是些道行尚淺的小仙家,都是敢怒不敢言的,便也沒出過什么大事。
但其實老夫我心里清楚,任由她這么下去,我們早晚會因此受到牽連的。本來老夫原打算,等到過了今年九月初九,老夫就跟上方請旨,遣散了老夫的這個堂口。從此以后老夫便帶眾仙家落馬歸山,好生修煉,從此不再過問這凡塵世事,
誰承想,她這闖大禍的,卻有眼無珠,沖撞了圣女您!都是老夫我管教無方,還請圣女贖罪!"
瞧著老者生得一副良善之相,眉目溫潤,雖身陷囹圄仍神色坦蕩,說起話來字字懇切,我便不忍心再苛責于他。
"你們仙家修行本就不易,跟對弟馬累功濟世,跟錯弟馬,虛度光陰,這樣心術不正的弟馬,你們也無需再念舊情,護佑于她。不如你們就自己扣了這香爐碗,從此以后落馬歸山。如若他日,你們尋了個心性好的弟馬,再重新出堂積累功德也不遲。至于你們遣散堂口的批文,老仙也無需憂心,我會請我堂通天教主教主幫你請旨,暫撤你的堂口。"
那老者微微一怔,蒼髯下的喉頭幾不可察地滾動數下,隨即便紅了眼眶。
他垂首躬身時,月白緞袍的袍角沉沉垂落,褶皺間似凝著千鈞謝意。"承蒙圣女開恩成全,老夫……" 老者哽咽,肩膀卻壓制不住地在抽動……
恰在此時,他身后列陣的仙家齊齊振袖,玄鐵鏈索相撞迸出清越金鳴。
青面獠牙者收了戾氣,持拂塵者斂了仙光,竟在同一刻按劍躬身——月白、朱紅、青碧各色仙袍如浪翻卷,鎖鏈交錯處靈光齊齊向我一傾,恰似萬木朝宗般莊肅。
他們之所以對我感恩戴德,絕非僅因我愿對他們網開一面。
須知仙家立堂殊為不易,除需打通各路關系、申領批文令牌令旗外,還需承接上方或下方差事。所辦差事是否完結、成效如何,皆需經城隍土地及諸方仙職部門核驗,核驗通過方得鈐印認可。
常言道"請神容易送神難",此語并非指仙家貪戀凡間香火不愿離去,實乃因部分堂口想撤堂卻難辦手續。以賀仙姑堂口為例,其人行事霸道,必是常違差事,且早被城隍土地記檔在案。
此番弟馬招惹禍端,仙家若欲撤堂,必遭相關部門徹查。即便最終證得仙家無過,可手續辦妥后,他日再想出馬立堂亦無可能。
所以,胡云龍老仙才會說出那句"往后不問世事",其實,并非是他不愿再另尋弟馬立堂,實乃上方已無復批之可能。
這么一來,他一聽我說,我要請我家通天教黃天清幫著請旨,往后還能有出馬立堂的機會,能不激動嗎?
畢竟這不是單純放他們走,是給他們修行路上留了個"活口"——只有正經請旨撤了堂口,且無違礙記錄,他日尋得善緣弟馬時,才能再重新出堂積功德,這于修行仙家而言,恰是斷而復續的生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