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祖廟的青銅燭臺在幽暗中明明滅滅,蛇形浮雕在光影里蜿蜒游走,將羽挽月肩胛骨處伸出的破損金翅映得支離破碎。
她雙手被鉗,懸掛在半空之中,唯有足尖堪堪點地。
羽瀟然則被拴在角落,被姬靈若刺傷的傷口還在滲血,卻仍扯著沙啞的嗓子罵道:
“羽挽月你倒是說話啊!平日里不是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嗎!如今都被鎖在這蛇窟里,你還裝什么清高?”
羽挽月卻一如既往地置若罔聞,只是抬眸望著手腕上蜿蜒的傷痕,金翅收攏成殘破的團扇,往昔高傲的尾羽如今沾著火山灰,像被暴雨打落的鳳凰翎羽。
她根本不愿理會這位圣子的聒噪,被關在這里的一夜時間,她除了發呆,腦海便都是少年在她面前收劍的畫面。
她在妖族見慣弱肉強食,卻從未想過會有這么傻的人。不愿斬草除根的理由根本行之不通,因為留著她一定會是隱患,所以她實在理解不了他的收手。
“他們留著我們,不過是要在我們死前榨出最大的利益!”羽瀟然見她不答,愈發暴躁,指甲在石地上劃出刺耳聲響,“你不會真被他那句不為斬草除根的鬼話打動了吧!你快別他媽傻了!”
他的語氣聽上去依舊歇斯底里,卻多了些壓抑不住的急躁,像是真的在害怕失去什么極其看重的東西。
“你若不想有損金鵬利益,便自行咬舌自盡就是。”羽挽月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火山口的殘霧。
羽瀟然聞言失神,表情卻轉瞬變得更加扭曲,他用一種兇惡而貪婪的眼神盯著折羽的高貴仙子:
“你就這么想讓我死?可我告訴你!從你這個賤種能進入本家開始,你的妖丹,你的修為,包括你的人,就都是我的東西!老子就是你一輩子都擺脫不掉的命!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一直都看不上我!哪怕是我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你也沒有正眼瞧過我,可你能怎么辦?你就是我爹欽點給我的未婚妻!你能違抗嗎?你違抗不了!
“就像你也違抗不了隨我同行來蛇族的命令!我可是費盡心思去了解你啊,這才知道原來你在遇到我之前會笑啊,還結交過不少朋友吧?可惜她們一個個都死了,只剩這條老蛇了!怎么樣?被逼無奈和曾經的好友鬧成如今地步,開不開心?反正我是很開心啊哈哈哈!
“我就是要惡心你!你看見我重傷將死時那幸災樂禍的眼神,我足以記你一輩子!可你以為是我想變成現在這樣的嗎?那他媽還不都是你害的!不是你借著修煉為由讓我爹責令我不準碰你,不是你不管我如何努力都從不正眼瞧我,不是你做出的種種行徑!我會去花天酒地、自暴自棄故意氣你嗎!
“所以后來看著你那愈發厭棄的眼神我就暗爽不已,你明明是那么地嫌棄我,偏偏你又擺脫不了我。是不是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委屈至極卻又無可奈何,打心底里恨透了我?沒關系,你越恨我,我就越爽!
“我就要這樣一直一直死死攥著你!現在好了,我們要一起死了!夫妻之間本就該不求同生,但求共死!這樣下輩子我也能纏著你了,我要你永生永世也不得暢快!永永遠遠也擺脫不了我的報復!
“畢竟,我們是夫妻嘛……夫妻就該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的啊……哈哈哈!”
蛇祖殿的青銅燭火在羽瀟然癲狂的笑聲中劇烈搖曳,斑駁的光影掠過他染血的唇角,像一條條游弋的毒蛇爬上他扭曲的面容。
他仰頭盯著穹頂盤繞的巨蛇浮雕,喉間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你看啊——連這破殿的蛇都在笑你!”
羽挽月垂落的睫毛微微一顫。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羽瀟然——金鵬族圣子向來以華貴皮囊遮掩著骨子里的卑劣,此刻卻像被撕開偽裝的惡鬼,將腐臭的內里盡數潑灑在她身上。
手腕的鎖鏈因他激烈的動作發出刺耳聲響,卻蓋不住他字字剜心的詛咒:“下輩子我要化作你床榻下的火蟻,日日啃噬你的腳踝;要變成你梳妝鏡里的霉斑,夜夜窺視你的狼狽……”
“夠了……”
她的聲音比鎖鏈更冷,卻在尾音泄露一絲顫抖。
巖漿般沸騰的厭惡灼燒著喉嚨,可當她望向這個瘋子時,竟在翻涌的恨意里嘗到一絲苦澀——她早該承認,自己百年苦修才鉆進的那個華美的金絲鳥籠,其實是一個骯臟的泥潭。
“不夠!永遠都不夠!”
羽瀟然突然暴起,脖頸青筋如蛛網虬結,被鐵鏈貫穿的肩胛噴出金紅血霧。
他像是一條被拴住的餓狗,見到了見所未見的美肉,便不顧枷鎖束縛,拼了命也要咬上她一口。
羽挽月瞳孔驟縮,她素來只對這位名不副實的金鵬圣子抱有厭惡,此時竟也因這條絕碰不到她的瘋狗而生出了恐懼之情。
她從沒想過自己也有一天會害怕他,她甚至開始懷疑,懷疑是不是真如他所言,走到今天都是她自己的問題?
倘若她坦然一些接受自己的命運,倘若她見到那些骯臟勾當時能更心安理得一些,倘若她不去天真自欺一切都是道途歷練,那么是不是一切都會截然不同?
吱呀——
沉重的殿門豁然洞開,赤紅天光傾瀉而入,照亮了這處陰暗的祖殿。
游蘇逆光而立的身影在青磚上拖出修長的影,身后柳婆婆的蛇首杖點地聲如催命符。
羽瀟然的咒罵戛然而止,卻見羽挽月也怔怔失神地看著與光同塵的少年。
他頓時梗直脖子,像是不肯在女子面前對這少年露出怯態,哪怕渾身是血仍硬聲道:
“要殺便殺,休要假惺惺作態留我們一命!我金鵬族——”
“圣子說笑了。”游蘇打斷他,目光掠過羽瀟然顫抖的指尖,落在羽挽月垂落的金翅上,“我是留她一命,沒打算留你的。”
他在羽瀟然的破口大罵聲中走近羽挽月,看見她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破損的金羽邊緣還凝著未干的血珠與毒素,像只墜地的金鳥。
羽挽月抬眼,正撞上他清冽的目光。少年指尖懸在她腕脈上方,似在猶豫是否探查傷勢,卻還是收了回來。
“挽月長老的金翅,還能展翅嗎?”他問。
羽挽月喉間發緊,不明白少年問這話的含義,破碎的金羽無意識收攏,思考千萬遍的問題終是再次問出口:
“你……為何不殺我?”
“昨夜的理由沒讓長老滿意?”
少年的面容細看之下尚有些劍意反噬的蒼白,卻始終掛著淡淡的笑意。
羽挽月不知為何不自覺在這樣的少年面前閃躲視線,用沉默作了答案。
“因為羽長老曾與柳長老是舊識,而柳長老讓我別殺你。”
他的聲音伴隨著大門闔上的轟然聲,燭火噼啪,羽挽月卻奇怪地并未覺得這座祖殿重新變得陰暗。
柳婆婆站在少年身后,沖她投來一個復雜至極的眼神,便不再看她,而將視線轉向少年的背影。
這位年輕時的好友面容已見衰態,卻依舊可見年輕時的美貌。如今的她已貴為一族之長老,此時卻甘愿站在少年身后,顯然是認可的表現。
羽挽月猜得到,蛇族這場滅族之難能夠幸免,作為未知數的游蘇恐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并且游蘇還不顧自損之危也要聽她的話強行收回劍意,柳師妹會對這個人族小輩心生感激,自然是情理之中。
只是她也看得出來,游蘇會顧及柳師妹的面子留手只是原因之一。否則來問話的只會是柳師妹一個,而不是由游蘇領銜。這說明留她性命,更是少年自己的意思。
“不止如此。”羽挽月忽地眼神堅定了些。
這一次愣住的倒是游蘇,他苦笑搖頭,嘆道:“大概是可憐你吧。”
“可憐?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有何可憐?!”羽挽月咬著下唇,盡管身陷囹吾,但驕傲如她自然接受不了這樣的說法。
游蘇望著被懸掛著的、高高在上的仙子,眼神卻沒有任何仰視所該有的敬畏,而是幾分讓羽挽月如芒在背的憐憫。
“其實我也挺可憐的啊……”他笑,“命運總是與自己想過的生活相悖,明明已經費盡心思去努力掙脫命運的擺布,卻在最后要為之殊死一搏時被不可控的因素擊潰。抗爭了一生到最后連讓命運看看自己拳頭有多硬的機會也沒了,這不可憐嗎?”
羽挽月破損的金翅忽然輕輕顫動,幾片金羽應聲而落,她抬眼望著少年,只見這個傳言中的瞎子眼中倒映著自己——那是一種洞穿骨髓的了然,仿佛曾在無數個深夜里,與她共享過相同的月光。
游蘇忽然靠近半步,聲音更低,“你那一刻看著我的眼神是解脫,就好像在期待我將那一劍刺下去一樣。所以我偏不幫你解脫,對于你這樣已經被命運擊敗后認命的人,死不是懲罰,活著才是。”
羽挽月忽然想笑,卻牽動唇角的傷。
她想起這些年被迫吞下的每一顆毒丹,想起昨日運功時妖丹里暗藏的枷鎖,想起昨夜金鵬衛倒下時,羽瀟然眼中跳動的瘋狂。原來這世上,真有人能看懂她藏在面具下的疲憊。
“這就是你收劍的原因?”她的聲音終于不再冰冷,卻染了層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音。
游蘇沒有否認:“命運最狠的不是給你絕路,是讓你看見光,卻又在你伸手時掐滅燈燭。我給你重新點亮了光,所以挽月長老,你想不想揪住命運的尾巴,再爬起來咬上它一口?當然,若是你已經沒這個勇氣了,看在柳長老的份上,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殿角傳來羽瀟然的嗤笑,鐵鏈在地面拖出刺耳聲響:“惺惺作態!你以為救下這賤種后花言巧語,她就會對你感恩戴德?她的妖丹……”
“閉嘴。”
羽瀟然的笑聲戛然而止,咽喉被無形劍氣割開一道血線。
羽挽月的睫毛劇烈顫動,她看見游蘇袖口露出的紫紅紋路——盡管游蘇說的話冷漠無情,可這個人族少年竟在用自己的傷,換她一個重生的機會。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信你?”
“不信也無妨。”游蘇退后半步,“但至少,你還有選擇的資格。”
少年轉而看向身后的柳婆婆,“這三日我都躲在柳長老精心布置過的家中,她為了救下蛇族暗中忙碌,更為了避免暴露我根本沒回過家。但是我卻知道,你來找過她,只是她不在。”
此話一出,就連柳婆婆也瞳孔張大,不敢置信地看著僵住的金翅仙子。
“我不知你來尋柳長老目的為何,許是私下敘舊,許是勸她自保,又許是別的目的。但你該慶幸你暗中來找過她,這是我不殺你最重要的原因。所以挽月長老,我最后問你一次——”
少年以墨松劍挑起她的下頜,“若我給你斬斷枷鎖的劍,你可敢劈開這命局?”
百年掙扎如冰層龜裂,一縷光猝然刺入深淵。
羽挽月在電光中望進少年眼底——那里沒有憐憫,沒有算計,只有一團焚盡宿命的業火。
她想起百年前在金鵬本家的那個冬夜,初入府邸便被賜下婚書,紅綢在炭火前翻飛,像極了此刻少年劍穗上翻卷的墨色。那時她跪在冰冷的青磚上,望著族長大笑離去的背影,眼中何嘗不是這團火?
羽瀟然忽然發出尖銳的笑,捂著流血的脖頸像被踩中痛處的困獸:“羽挽月!你瘋了嗎!別犯蠢了!他不過是想利用你對付金鵬族!你以為你一只賤種能在這破蛇族找到自由!別做夢了,他這種人怎么可能……”
“最后一個問題。”羽挽月身后染血的金翅猝然張開,像是欲振翅高飛的鳥兒,“關于你的傳言是否屬實?”
游蘇錯愕半瞬,沒想到事到如今,這位仙子最后的問題竟是關乎他。
如此境遇之下,居然還要根據他的好壞來判斷選擇嗎?
游蘇只覺這位仙子可笑的堅持有些傻的可愛,挑眉看向同樣錯愕的柳婆婆:
“柳長老覺得呢?”
柳婆婆看著少年清俊的眉眼,頓了頓,旋即凝起長眉對羽挽月篤定道:
“游公子不算好人,但絕不是壞人,更不是邪魔。”
游蘇不察地抽了抽嘴角,想來也知在柳長老眼中他算不得好人的最大因素,定是因為他同時拐跑了蛇族兩位小姐。
羽挽月聞言閉上了眼,遂又驀地睜開,她的聲音里有了經年未見的清亮:
“足夠了。”
羽瀟然的咒罵突然變了調,帶著刺骨的寒意:“羽挽月!你敢……不要……別相信他啊!我和你才是同族,相信我!我能救你出去啊!”
但此刻的羽挽月已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想要我做什么?”
“六大妖族圍獵金鵬族的信報,已在東瀛傳開。”少年望向石壁上的蛇形圖騰,燭火在他側臉鍍上金邊,“所以六大妖族需要一位……能證明他們是師出有名的證人。你知曉金鵬族諸多勾當,是最佳人選。而我蛇族也不想受到過分揣測,同樣需要一位證人。”
讓六大妖族相信金鵬族對蛇族的野心純屬咎由自取,讓蛇族在即將到來的神山之爭中,成為“被迫反擊”的受害者,這才是游蘇最根本的目的。
“僅此而已?”羽挽月凝眸反問,若沒有才能她也不可能成為金鵬族最年輕的長老,自然能猜得到這些。
游蘇聞言卻是愕然笑笑,“看來挽月長老所謀甚大,讓我猜猜?”
羽挽月默認。
“金鵬族泱泱大族,本家在神山,各路支脈則生活在祖地之中,受本家管制。挽月長老當年滿懷希望進入神山本家,卻沒曾想那與自己設想的榮譽之地截然不同。多年掙扎努力,其實不光是為自己。如今六大妖族對本家出手,便是你的天賜良機。”
羽挽月面上已經生起了活氣,她沒有否認少年的話,而是講起了另一個理由:
“六大妖族要的是金鵬族在神山的資源,金鵬祖地這塊瘦肉不在他們眼里。但是他們一定會提防金鵬祖地的報復,我要保護他們。金鵬本家做的事情與祖地無關,他們是無辜的。相應的,我也會替你消除掉祖地對蛇族的恨意。”
“羽挽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羽瀟然的咒罵聲在蛇祖殿中炸開,仿佛要將穹頂的青銅燭臺震碎,“羽挽月!你這條養不熟的白眼狼!鵬族給你修為、給你地位,你卻包藏禍心,勾結外族反噬本家!你就是個下賤的家賊——!”
話音一落,她背后金翅不受控地瘋狂震顫,每一片羽毛都滲出金紅血珠。羽挽月霎時面目蒼白,想捂住小腹處的妖丹而不能。
“看見了嗎!”羽瀟然癲狂大笑,嘴角血沫飛濺,“你生是金鵬族的狗,死也是金鵬族的鬼!什么自由,什么命局?你連自己的妖丹都守不住!”
羽挽月十指深深攥緊,冷汗浸透墨綠衣袍。
她沒有理會羽瀟然的報復,而是垂眸望向游蘇,染血的睫毛下眸光破碎,聲音卻異常平靜:
“游公子,難道不該……防著我這‘家賊’一些嗎?”
桀桀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