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祖殿內燭火搖曳。
羽挽月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卻仍強撐著一線清明望向游蘇。
而游蘇也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她,銳利的左眼像是要看穿面前這位陷入囹吾的落難仙子。
他沒有急于回答,卻不是在思考,而更像是讓羽挽月多嘗一嘗這股痛苦。
“看來挽月長老比我想的還要上道,你這是有把柄要主動送上?”
游蘇故意拖長尾音,目光若有若無掃過她痙攣的肩胛。
其實以他最初的計劃,他是打算用真主之血將羽挽月變作自己的眷屬,類似于千華小狗。
但思來想去,羽挽月離洞虛境界終究是差了一線,想要掩蓋身上邪氣定然不如千華小狗自如,而羽挽月將要做的事情勢必需要大量的拋頭露面,所以收作眷屬只能是下下之策。
如今她竟要將把柄主動獻上,游蘇自然是求之不得。
“沒有把柄,游公子……會放心?”羽挽月虛弱地扯了扯嘴角。
“很好,我非常欣賞挽月長老的覺悟。為了我們合作愉快,愿聞其詳。”游蘇走近半步,卻還是沒給她切開鎖鏈。
“你既知天狗族是金鵬族所為……定知曉天狗族人的妖丹無一幸免……”羽挽月咬緊溢血的唇邊,強撐道,“妖丹不同于人族的靈臺,妖丹乃是實物,因而有嫁接之能,但僅限本族……所以,你不想知道金鵬族要天狗族和蛇族的妖丹有何用?”
游蘇挑眉,眸光閃爍,他當即意識到金鵬族很可能掌握了某種對妖丹的突破性理解,包括眼下羽瀟然對羽挽月的控制也來源于此。
還沒等游蘇接話,羽瀟然就猛然掙扎,脖頸處的血線滲出更多金紅:“羽挽月!你瘋了!他是邪魔!你還真想跟邪魔為伍!”
可見羽挽月就是對他置之不理,他只覺氣急攻心,索性停止掙扎心念一沉,就見羽挽月姣好的仙靨瞬間痛得扭曲起來,妖丹處翻涌的灼痛幾乎要將她的神魂撕裂。
“你敢說,我就敢讓你死!”
羽挽月應聲悶哼,喉間涌出金紅血沫,嗆出來的血甚至飛濺到游蘇的領口。
柳婆婆的蛇首杖重重頓地,哪怕對眼前女子有怨,卻也不忍看見昔日好友——那個曾經神采飛揚的金羽仙子受制于一條骯臟的瘋狗。
她半衰的面容因憤怒而扭曲,當即掐訣施術將羽瀟然束縛得動彈不得,可見羽挽月的狀態依舊沒有半點好轉。
“沒用的!”羽瀟然癲狂大笑,血絲密布的眼中閃過快意,“我不會看著她誤入歧途!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你們搶不走!”
柳婆婆很快意識到這種對妖丹的古怪控制并不需要行動力作支撐,而是與意念有關。
她立馬掐緊蛇首杖,蛇影自杖頭涌出,觀其架勢,顯然是要殺了這個聒噪麻煩的小畜生。
游蘇見狀也沒有制止,他沒殺羽瀟然也是擔心羽挽月不會配合所以留一個后手,但既然羽挽月覺悟甚高,那么這位被師妹越境打敗的金鵬圣子便再無存在的必要。
“別殺他……”
令二人沒想到的是,主動為羽瀟然求饒的竟是羽挽月。
“羽師姐!我知道你是被迫嫁給這個畜生的!你不方便殺,我來替你下手!”柳婆婆望向羽挽月的目光染著痛惜,蛇首杖再次高高舉起。
“不要!”羽挽月慘白面容因痛苦泛起病態的潮紅,“殺了他,也無濟于事……”
她忽然用盡力氣扯動唇角,竟在劇痛中露出一絲冷艷的笑,“況且……我為何要讓他痛痛快快死?”
這笑如破冰的寒梅,藏著百年壓抑的戾氣。
游蘇見狀瞳孔微縮,總覺得這女人此番重生,像是覺醒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那當如何?”柳婆婆蹙眉反問。
可羽挽月并未先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呢喃道:“柳師妹……今日細想,才知我們以前來往的信箋都是他從中作梗……若是信中有中傷之言,那絕非我的意思……”
這對好友百年前分別時相約信箋來往,起初傳信內容親切,兩人在信中勤奮互勉。可漸漸地信中內容便愈發疏遠,羽挽月的來信中暗示兩人已是云泥之別,頗有斷絕關系之意;柳婆婆的去信則更是指出兩人已是形同陌路,不必再有聯系。
兩人皆對關系修復抱有希望,可卻真的再沒收到對方的回信,逐漸也心灰意冷。再加上都各有事業,羽挽月更是常常被軟禁,讓本就相距遙遠的兩人竟真的沒再聯系,昔日友誼好似也被百年時光風化成塵。
如今回頭再望,才知都是這羽瀟然對羽挽月的病態控制欲所釀成的悲劇。
柳婆婆苦嘆一聲,“他剛剛說的,我在外面都聽到了……但你欲對我蛇族出手是實,我不可能不怨你。”
“理應如此……”羽挽月慘笑著。
柳婆婆抬眸望去,眼中痛惜依舊,“贖罪之事容后商議,先替你擺脫控制才是。你可知該怎么做?”
“她不可能知道!”羽瀟然猙獰大笑,搶先作答,“我爹不可能教她!我都不知道怎么解,她憑什么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羽挽月譏誚出聲,“但是圣子殿下……你七歲時我就教過你,面對問題,正確方法可能只有一個,但解決方法有許多個……”
羽瀟然的笑容霎時僵住了,他好似也回憶起了年幼時這位娘子老師對自己的教誨,彼時的她還沒有這般厭惡自己,反而將他當做了那個壓抑環境下緩解痛苦的良藥。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變了呢?
是從自己開始接受不了她的管教開始?
是長大后的自己發覺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已沒有小時候那種親切,反而是疏遠和畏懼開始?
還是他無論如何,也從她的眼底找不出半點愛意開始?
可她不是自己的妻子嗎?她為什么要怕長大后的我?
自己從小就眷戀上了她,可她憑什么不喜歡自己?她不過是從那個鄉下祖地來的賤種,她有什么資格拒絕自己?
想到這些羽瀟然羸弱的身子就止不住地顫抖,余光卻瞥見了什么而瞬間回神,喉間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游蘇!你個畜生快松開!你別碰她!”
游蘇被他撕心裂肺的嘶吼嚇了一跳,望著依偎在他懷中的虛弱仙子只覺無辜。
他方才給羽挽月斬斷了鎖鏈,羽挽月虛弱至極自然順勢撲倒,他不過好心順手扶一下,也要因此挨一頓罵?
“讓我松開,不如讓你自己松開。否則我若松了,她不是得摔個重的?這張臉摔壞了,心疼的還不是你?”
游蘇也不生氣,畢竟想到自己抱著的是這圣子的仙妻,那這圣子狗急跳墻也是應該。
雖然很想再氣一氣這瘋狗圣子,但他終究以正人君子自居。
可當他正側身想將羽挽月送入柳婆婆懷中時,卻猝然感到胸襟一緊,竟是被羽挽月攥住了。
他有些錯愕,端詳著羽挽月這張破碎感十足的仙靨:“挽月長老這是何意?”
誰知話音一落,羽挽月突然扯斷胸前衣帶,露出淡金色的內襯。
“游公子……可愿借我一道劍意……?”
她的喉間泛起苦澀,聲音輕得像是火山口將熄的殘焰。
可不知為何,游蘇竟從這虛弱至極的聲音中聽出些隱隱的興奮,就像是做壞事時那壓抑不住的心跳。
“什么意思?你說什么……什么叫借一道劍意!羽挽月,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是我的東西!我讓你死你馬上就得死!你別想擺脫我!”
羽瀟然急得瘋狂擺脫著身上的鐵鏈,刺耳的聲響像極了他快要噴薄而出的狂躁。偏偏無情的鐵鏈又死死拉住了他,讓他無法將那個摯愛的女子從敵人懷中搶回來。
游蘇能感覺到女人貼得更近了,緩慢而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下顎,淡金色內襯散開了些,雪頸下的肌膚在燭火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他的喉結不自在地滾動,盡管孱弱,這個女人也誠然是極美的,她的睫羽和眉尾都是淡淡的金色,眼睛又像一只真的鳥兒般靈動。
只是她越美游蘇就越如坐針氈,他本能地嗅到了曖昧的味道,所以慌忙別過臉,向柳婆婆投去求助的目光。
卻見柳婆婆也正慌亂地絞著蛇首杖上的蛇首,微垂的嘴角在光影里微微發顫。
“柳長老,借……嗎?”
柳婆婆這才回神,她不解昔日好友這借劍何意,但看得出來那個素來雍容高貴的羽師姐露出了三分諂媚,而諂媚的對象是她蛇族的夫婿。
她避開少年灼燙的視線,因為她知曉游蘇是在將責任推卸給她。
倘若她讓他借,那么接下來就是有些超越界限的接觸,她要么選擇幫游蘇隱瞞,要么就得在大小姐和二小姐面前承認是她開的口。
“我……不行嗎?”她試探性地問,可只見羽挽月無奈地輕輕搖頭。
而角落里羽瀟然惡毒的咒罵聲不絕于耳,像是索命咒般讓躺在游蘇懷中的昔日好友垂垂將死。
她不得不長嘆一氣,背過身去:“她牽扯眾多,價值重大,若這般死了著實可惜。勞煩游公子……盡量配合施救。”
游蘇劍眉挑起,尚在猶豫,不解這老嫗背過身去是什么意思。
可話還未出口,羽挽月背后的金翅就驟然展開,像是蓄謀已久,如破碎的金箔般在火山紅光中簌簌震顫。
游蘇眼前便被一片暖金籠罩,細碎的金羽如簾幕般垂落,仿佛結成了一個金繭,將兩人與外界隔絕。
女子漸涼的體溫透過單薄的內襯傳來,身前軟玉般的觸感讓他渾身肌肉繃緊,連墨松劍都險些抓不穩。
角落鐵鏈錚然作響,羽瀟然目眥欲裂地盯著被金繭中包裹的身影,脖頸青筋暴起如盤曲的毒蛇:“賤人!你寧可被個人族碰,也不愿讓我——”
游蘇聞聲略顯尷尬地看向近在咫尺的仙子:“這般狹窄的空間,可不適合我出劍。”
羽挽月卻莞爾一笑,“原來游公子也會慌亂。”
“我——”
游蘇話剛出口,就又被羽挽月截斷:“這是金鵬族的禁術,鎖炁釘。”
聽到正事,游蘇只好保持這種極其曖昧的姿勢聽女人說下去。
女人喘息虛弱,溫香撲面:“說是釘……實則是種禁制……這點說來話長,我怕我撐不到那時,我們先辦正事。”
羽挽月竟將半褪的紗衣褪至肩下,玉色肩胛上蜿蜒的羽毛紋路在玄炁激蕩中若隱若現,卻也露出大片膚光。
“你先說正事是什么。”游蘇挪開視線,自然不好意思一看再看。
“簡而言之,此禁制已在我體內根深蒂固,伴隨我一身修為。徹底根除之法我并不知曉……卻有一法能為我減輕痛苦,不必再受制于他……”羽挽月呵氣如蘭,染血的唇幾乎貼上他耳垂,“游公子是化羽境,已會玄炁化形……我想讓游公子化炁為劍,替我在妖丹上……開一個口子。”
“口子?!”游蘇驚覺掌心被羽挽月攥得更緊,女人的指甲幾乎掐入他的腕骨,“自毀妖丹意味著道途盡毀,這可不是開玩笑!”
“不是自毀妖丹……所以不必太深,只需讓里面的玄炁能流失即可……游公子的劍法我已領教,我相信你能把握。”
“就算妖丹能痊愈,那你百年苦修豈不是也付諸東流?”游蘇并非憐惜此女,卻是十足震驚。
“負傷的我……不是更能博得外人信任?”羽挽月的指尖劃過他握劍的手背,冰涼的觸感讓游蘇渾身一顫,“既是裝作棄子,那便該做到位些……”
游蘇心中霎時掀起驚濤駭浪,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女人為了擺脫控制能狠到這個地步,這股豁出一切的決然竟也感染到了他。
“我會幫你,但后果自負。”游蘇并指為劍,咬牙將玄炁化作細如發絲的劍芒,點在女子心口。
“嗯……”
一聲突兀的嚶嚀驚得游蘇手抖,劍意險些刺偏。羽挽月卻趁機攬住他后頸,金翅劇烈震顫著發出簌簌輕響,從光繭外看去,倒像是承受不住某種沖擊。
“你故意的?”游蘇抵住她額間,卻見那對鳳眸里凝著破碎的快意。
“隱忍百年,總要悉數奉還。”羽挽月指尖劃過他緊繃的脊背,語氣輕得像在說旁人的故事,“那年我第一次拒絕他,他借故讓族老懲戒于我,事后他假惺惺送來丹藥,實則是將烈陽酒潑在我剛被拔羽的傷口……”
女人氣若游絲,“我不是他的東西,我不喜歡他,相反厭惡極了他……還請游公子幫我,挽月自有回報……”
游蘇心道果然,這女人借劍意破妖丹而已,卻要用金翅將兩人裹得密不透風,還要扮出一副引人誤會的曖昧姿態,分明是要用最狠的方式,在羽瀟然的心上剜下最痛的一劍。
所以借劍破丹是真,借劍‘殺’人也是真。
兇獸嘶吼般的背景音愈發狂暴,羽瀟然正在外面瘋狂扯動著鎖鏈,額角撞在地面上迸出血花。他聽不見里面的談話,卻足以猜得到里面發生著什么。
“游蘇!我要殺了你!你放開她!滾出來讓我殺了你!她是我的!我的!你不準碰她!”
游蘇想著這圣子竟敢覬覦蛇族美色,自己這也算是以牙還牙,正聽得起勁之時,忽覺掌心發燙,羽挽月趁機引著他的手按向小腹。
玄炁劍意刺入妖丹的剎那,她渾身痙攣著弓起身子,染血的貝齒卻咬住少年衣襟,將痛呼化作婉轉低吟:“游公子……輕些……”
這道聲音她再沒遮掩,就連柳婆婆都聽得一清二楚,讓她更感羞臊萬分以及自責不已,暗想著今日之事絕不可讓大小姐和二小姐知曉,畢竟從劍下留情開始,就都是她的私心作祟。
“羽挽月!游蘇!”羽瀟然的聲音已不似人聲,他瘋狂捶打著鐵鏈,瞳角滲出血淚:“我要剜了你的心!抽了你的骨!把你愛的女人通通——”
詛咒戛然而止,柳婆婆的蛇首杖重重敲在他天靈:
“聒噪至極,禁言看著便是!”
誰知金繭里又傳來一聲嬌吟:“柳師妹,別對他施禁言咒,讓他罵便是……沒用的男人,也只能動動嘴皮罷了……”
柳婆婆這般年歲也沒見過這般刺激的場面,卻也依言撤下禁言咒,倒像是也覺得看著這小畜生痛不欲生的模樣解氣得很。
金羽簾幕驟然泛起漣漪,游蘇看見女人唇角勾起的弧度,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狠戾與暢快。
他竟也受之感染,生起了報復之心,高聲問道:
“挽月長老,不知我這墨松劍比之你金鵬族的金羽劍孰強孰弱啊?”
羽挽月聞言美眸微張,詫異看向游蘇,卻見少年表露壞心思后略顯窘迫的表情又忍不住輕笑出聲。
她忽地湊上來,將少年因不好意思而挪開的臉扳正,她染血的紅唇更顯嬌艷,距離游蘇只是毫厘之間。
“我沒試過金羽劍,但料想那廢物定沒有游公子的墨松劍厲害……否則我怎會找游公子借劍,而不找他?倒是公子,千萬記得要劍下留情……”
這樣的調笑聲伴隨著若有似無的呻吟聲不斷傳來,柳婆婆只覺不堪入耳,羽瀟然則悲憤交加,怒吼聲里已然帶上了哭腔。
隨著羽挽月妖丹中的玄炁不斷流逝,他能感覺到對鎖魂釘的控制逐漸丟失。
他發了瘋地想要接著用鎖魂釘折磨這個不知廉恥的金翅仙子,可再沒有讓他安心的反饋傳來。
他阻止不了鎖魂釘的失效,正如他阻止不了自己最心愛的女子正在他眼前變成別人的所有物。
“成了……”
羽挽月突然仰首咬住少年肩頭,將瀕死的嗚咽盡數悶在喉間,破碎的金翅卻綻放出前所未有的華光。
她虛脫般跌進游蘇懷中,顫抖的指尖輕輕劃過他頸側:“現在……到我回報游公子的時候了……”
游蘇劍眉微蹙,不解這樣狀態的她能給自己什么回報,莫不是要假戲真做?
可明明知曉救她無需如此,游蘇自是不可能答應,甚至還是當著柳婆婆的面。
“柳師妹,還請遮掩他的視線。”
即使修為盡逝,妖丹劇痛,羽挽月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輕盈,連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
柳婆婆也僅在大小姐門外聽過兩回墻根,此時真是覺得自己老臉不保。既不想讓這小畜生看見自己,當然也不想讓他瞧見羽挽月的嬌容,于是極其麻利地一揮手,就施術掩蓋住了羽瀟然的雙眼。
羽瀟然早已叫囂到虛脫狀態,此時被蓋住雙眼,只得捶地低吼:
“游蘇,你個畜生……自己是瞎子……還不讓我看!有本事……讓我親眼看著你作惡!”
游蘇暗自腹誹你想得倒是挺美。
金翅旋即緩緩掀開,自持多年的柳婆婆下意識躲過視線,不敢看里面的殘紅光景。
游蘇正想脫身卻被女人拉住,只見羽挽月抬起半截凝脂般的手臂,沖著風韻猶存的柳婆婆招手:
“柳師妹,你也進來吧……”
不是?!老身也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