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電桃花 第十四章 歸途如淵

風(fēng)是刀子。裹著關(guān)外特有的、粗糲的沙塵和深秋的寒意，刮在臉上，像砂紙在打磨骨頭。蘇晚晴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沾滿干涸泥點的米白色風(fēng)衣，枯黃的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凌亂飛舞，如同荒原上最后的枯草。她站在通化市人民醫(yī)院住院部大樓前，望著眼前這座冰冷、巨大、散發(fā)著濃烈消毒水和疾病氣息的灰色建筑，像看著一頭蟄伏的、吞噬生命的巨獸。

身體里，那沉墜的、冰冷刺骨的劇痛并未消失。娘的意念和那股厚重溫暖的力量，在壓制住最狂暴的發(fā)作后，如同退潮般隱入了識海深處，只留下沉重的疲憊和一種被強(qiáng)行“縫合”后的鈍痛感，持續(xù)不斷地從小腹深處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那脆弱不堪的“縫合線”。

頸間，那點暗紅色的桃花灰燼，如同一個沉默的、冰冷的烙印。陳鎮(zhèn)淵怨毒的意念碎片和娘的沉重嘆息，如同隔著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持續(xù)不斷的、令人窒息的低鳴，在意識的邊緣嗡嗡作響。

離開墳地后，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在荒郊野外跌跌撞撞地走了大半天。搭上了一輛運(yùn)煤的破卡車，司機(jī)是個滿嘴酒氣、眼神渾濁的老光棍，一路用黏膩的目光在她身上掃視。她蜷縮在散發(fā)著煤灰和汗臭的車廂角落里，死死低著頭，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護(hù)住脖頸，忍受著顛簸帶來的劇痛和那令人作嘔的注視。直到卡車在一個岔路口停下，她逃也似的跳下車，又輾轉(zhuǎn)了幾趟氣味混雜的長途大巴，才終于回到了這座她曾拼命逃離的、冰冷的東北小城——通化。

回家？那個父親車禍后、只剩下冰冷墻壁和刺鼻藥味的“家”？她沒有鑰匙，也不想回。她只想找到父親。那個腿被撞折、此刻正躺在這座醫(yī)院某個病床上的男人。他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微弱的血脈聯(lián)系。或許…或許只有看到他，才能在這無邊的恐懼和冰冷中，抓住一點微弱的、屬于“活著”的實感？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消毒水味的空氣，肺部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邁開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進(jìn)了醫(yī)院冰冷的大門。

人。到處都是人。穿著各種顏色、沾著油污或泥土衣服的男女老少，臉上刻著相同的焦慮、麻木和痛苦。咳嗽聲，**聲，壓抑的哭泣聲，混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像一層油膩沉重的膜，糊在感官上，令人窒息。空氣里還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屬于晚期病人的、甜腥腐朽的衰敗氣息。

蘇晚晴佝僂著腰，雙手下意識地按著小腹，低著頭，在擁擠嘈雜的走廊里艱難穿行。她像一尾逆流而上的、瀕死的魚，努力躲避著旁人的觸碰和目光。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擦肩，都讓她頸間的灰燼微微一顫，陳鎮(zhèn)淵那怨毒的意念碎片如同被驚動的毒蛇，猛地昂起頭，在她識海里嘶嘶作響。

“爛…肉…！”

“廢…物…！”

她咬緊牙關(guān)，灰白的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強(qiáng)行壓下喉嚨里的腥甜和尖叫的沖動。目光死死盯著腳下污跡斑斑的水磨石地面，憑著模糊的記憶，朝著骨科病房的方向挪去。

終于，推開一扇沉重的、油漆剝落的綠色木門。一股更濃烈的消毒水味混合著汗臭、尿臊和廉價飯菜的氣息撲面而來。六張病床擠在狹小的空間里，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靠窗那張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蜷縮在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條紋被子里。

父親。

蘇晚晴的腳步猛地頓住，像被釘在了原地。

蘇大強(qiáng)似乎瘦脫了形。那張曾經(jīng)帶著點市儈精明的臉，此刻灰敗浮腫，眼窩深陷，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打著厚重石膏的左腿被吊著，露在被子外面，像一截僵硬丑陋的枯木。他閉著眼，眉頭緊鎖，即使在昏睡中，嘴唇也無意識地哆嗦著，發(fā)出極其微弱的、痛苦的**。

一股混合著酸楚、愧疚和更深沉冰冷的洪流，瞬間淹沒了蘇晚晴。她一步步挪到床邊，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想要觸碰父親那只露在被子外、同樣枯瘦冰涼的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父親皮膚的剎那——

“喲！老蘇頭，你閨女回來啦？”

一個尖利、帶著濃重口音和毫不掩飾好奇的女聲，像一把錐子，猛地刺破了病房里壓抑的寂靜。

蘇晚晴渾身一僵！猛地縮回手，如同被燙到。

聲音來自隔壁病床。一個穿著花棉襖、頭發(fā)燙成小卷、顴骨高聳的中年婦女，正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用那雙精明市儈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上下掃視著蘇晚晴。瓜子皮隨意地吐在地上。

“嘖嘖嘖，” 卷發(fā)女人咂著嘴，目光像刷子一樣在蘇晚晴枯黃的短發(fā)、蒼白得嚇人的臉、沾滿泥點的風(fēng)衣上刮過，最終，精準(zhǔn)地定格在她下意識護(hù)住的脖頸位置，“瞅瞅這造的…跟逃荒似的！頭發(fā)咋整成這色兒了？跟讓火燎了似的！還有這臉…嘖嘖，白得跟鬼一樣！在外頭讓人欺負(fù)了咋的？”

那目光，那話語，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狠狠扎在蘇晚晴早已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上！頸間那點灰燼猛地一顫！陳鎮(zhèn)淵怨毒的意念如同被澆了油的火焰，瞬間在識海里爆燃！

“賤…人…！”

“活…該…！”

蘇晚晴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她想反駁，想尖叫，喉嚨卻像被冰冷的鐵塊堵住，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能死死地低著頭，枯黃的短發(fā)垂下來，試圖遮擋住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哎！老劉家的！” 卷發(fā)女人似乎覺得不夠勁，又提高了音量，招呼著斜對面病床一個正悶頭啃蘋果的胖女人，“快瞅瞅！老蘇頭他閨女！前陣子不是還在省城啥研究所上班嗎？風(fēng)光得很！這咋才幾天？造這熊樣回來了？嘖嘖…別是…”

后面的話沒說完，但那拖長的尾音和擠眉弄眼的表情，充滿了惡意的揣測。

啃蘋果的胖女人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蘇晚晴，撇了撇嘴，沒說話，但那眼神里的鄙夷和看戲般的興致，毫不掩飾。

病房里其他幾個病人和家屬，也紛紛投來或好奇、或同情、或純粹看熱鬧的目光。空氣里充滿了無聲的審視和竊竊私語的低嗡。

蘇晚晴感覺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鬧市的中央，承受著所有人的指點和審判。身體的劇痛，頸間灰燼的低鳴，父親痛苦的**，還有這四面八方涌來的、冰冷粘稠的惡意目光…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勒緊她的脖子，將她拖向窒息的深淵！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那些目光，面對著病床上依舊昏睡的父親。佝僂的腰彎得更深，雙手死死地按著小腹，仿佛要將那冰冷刺骨的劇痛和翻涌的嘔意強(qiáng)行壓回去。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聳動著。

“晚…晴…？”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濃重痰音和痛苦的嘶啞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起。

蘇晚晴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閃電擊中！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身。

病床上，蘇大強(qiáng)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眼神渙散、痛苦，卻又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渾濁的光。他死死地盯著蘇晚晴的臉，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著，艱難地發(fā)出破碎的音節(jié)：

“是…是你…？你…你咋…回來了…？”

聲音嘶啞微弱，像破舊的風(fēng)箱在漏風(fēng)。

蘇晚晴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著一團(tuán)滾燙的棉花。她想喊一聲“爸”，想問問他的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酸楚和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冰冷，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

就在這時，蘇大強(qiáng)渙散痛苦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那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著，目光越過了蘇晚晴蒼白枯槁的臉，越過了她凌亂的枯黃短發(fā)，最終，死死地定格在了她纖細(xì)的脖頸上！

定格在了那點被凌亂發(fā)梢半遮半掩的、暗紅色的桃花灰燼上！

一瞬間！

蘇大強(qiáng)那雙渾濁痛苦的眼睛里，猛地爆發(fā)出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光芒！有驚愕！有難以置信！有深沉的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種蘇晚晴從未見過的、如同見了鬼般的極致恐懼！

“呃…嗬…嗬嗬…”

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破碎、急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雞鳴般的抽氣聲！身體在病床上猛地掙扎起來！打著石膏的腿撞在床沿的金屬架上，發(fā)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他枯瘦的手胡亂地?fù)]舞著，指向蘇晚晴的脖子，指關(guān)節(jié)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桃…桃…桃花…！”

“鬼…鬼啊…！”

“是…是…是她…她回來了…！回來…索命了…！嗬嗬…！”

蘇大強(qiáng)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凄厲，充滿了非人的恐懼！他像一頭被扔進(jìn)沸水里的活蝦，在病床上瘋狂地扭動、抽搐！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蘇晚晴頸間的灰燼，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大小！口水混合著白沫從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

“爸？！爸你怎么了？！” 蘇晚晴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下意識地想上前按住瘋狂掙扎的父親。

“別過來——！！” 蘇大強(qiáng)發(fā)出更加凄厲的尖叫，身體拼命地向后縮，仿佛蘇晚晴是什么洪水猛獸！“滾開！滾開啊！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別纏著我閨女！別纏著她！滾啊——！！”

他歇斯底里的哭嚎和瘋狂的掙扎，瞬間打破了病房的死寂！隔壁床的卷發(fā)女人嚇得尖叫一聲，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啃蘋果的胖女人也目瞪口呆！其他病人和家屬紛紛驚恐地望過來，竊竊私語瞬間變成了嘈雜的議論和驚呼！

“瘋了！老蘇頭瘋了！”

“他閨女脖子上有啥？把他嚇成這樣？”

“桃花？什么桃花？撞邪了吧？”

“嘖嘖，我就說這閨女回來不對勁…”

冰冷的議論聲、父親凄厲的哭嚎、護(hù)士匆忙跑來的腳步聲、頸間灰燼驟然加劇的冰冷共鳴和陳鎮(zhèn)淵怨毒意念的瘋狂嘶吼…所有的一切，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將蘇晚晴徹底吞沒！

她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身體冰冷得像一塊剛從冰河里撈出的石頭。頸間那點暗紅色的桃花灰燼，在父親極度恐懼的目光和滿病房的竊竊私語中，仿佛燃燒起來，散發(fā)出妖異冰冷的光。

“索命？”

“她回來了？”

“不是我害的你？”

父親破碎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混亂的意識里。一個模糊而恐怖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鉆出：娘的墳…那桃花煞…父親的恐懼…陳鎮(zhèn)淵的詛咒…這一切…難道都和她有關(guān)？和她頸間這層灰燼有關(guān)？！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拖入未知深淵的冰冷絕望，瞬間攫住了她！

她再也無法忍受！猛地轉(zhuǎn)過身，不顧一切地推開圍攏過來的護(hù)士和看熱鬧的人，像一頭被逼瘋的、傷痕累累的小獸，踉蹌著沖出了混亂的病房！沖進(jìn)了冰冷嘈雜的走廊！朝著醫(yī)院大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逃去！

身后，父親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病房里嘈雜的議論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她。

“鬼啊——！”

“桃花！是桃花索命啊——！”

“嘖嘖，這老蘇家閨女…怕是真惹上不干凈的東西了…”

“你看她那脖子…”

冰冷的寒風(fēng)灌入醫(yī)院大門，吹得蘇晚晴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她沖下臺階，站在車水馬龍、行人匆匆的街道旁，茫然四顧。通化灰蒙蒙的天空壓下來，四周是陌生的、帶著審視和惡意的目光。

頸間的灰燼冰冷刺骨，仿佛在無聲地嘲笑。

歸途？哪里是歸途？

這冰冷的城市，這充滿惡意的世界，連同她自己這具被詛咒的軀殼，都成了無邊無際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