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像裹著冰碴的砂紙,刮過通化灰蒙蒙的站前廣場。空氣里充斥著劣質煤煙、廉價煙草、汗酸和關外深秋特有的、凍土深處的腥氣。巨大的電子屏滾動著冰冷刺目的紅色車次信息,像一張張懸在頭頂的、漠然的判決書。
蘇晚晴蜷縮在冰冷堅硬、布滿污漬的塑料候車椅上。像一片被狂風撕扯后、勉強掛在枯枝上的最后殘葉。枯黃的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冰冷的額角,幾縷黏在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上。身上那件沾滿泥點的米白風衣裹得緊緊的,卻絲毫擋不住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更擋不住的,是身體內部那持續不斷的、沉墜冰冷的鈍痛,像一枚深埋在**里的、銹跡斑斑的錨,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它,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酸楚和虛弱。
頸間。那點暗紅色的桃花灰燼,冰冷地附著在皮膚上。像一個沉默的、帶著倒刺的項圈。陳鎮淵怨毒的意念碎片和娘那沉重悲傷的嘆息,如同隔著厚厚的、沾滿污垢的毛玻璃,模糊地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持續不斷的、令人窒息的低鳴,嗡嗡地響在意識的邊緣。父親在病床上那驚恐扭曲的臉、凄厲的“鬼啊!”“索命啊!”的尖叫,還有病房里那些冰冷粘稠的、如同實質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反復扎刺著她搖搖欲墜的神經。
她必須離開。立刻。馬上。離開這座充滿惡意、冰冷和父親恐懼尖叫的城市。離開這具被詛咒的軀殼和頸間這該死的灰燼所能感應到的一切!
去哪里?不知道。她買了一張能買到的最遠的、最便宜的硬座票。終點站是地圖上一個陌生的、遙遠南方的地名。她甚至沒看清是哪里。只要離開。離開就好。也許…也許距離足夠遠,那灰燼里的魔鬼和糾纏的亡魂,就會消散?也許…也許南方的陽光,能曬干這身浸透骨髓的陰冷?
“KXXX次列車開始檢票!請乘坐KXXX次列車的旅客到3號檢票口檢票進站!”
冰冷的電子女聲毫無感情地響起,在嘈雜的候車大廳里回蕩。
蘇晚晴像受驚的兔子,猛地一顫!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椅子上掙扎起來,佝僂著腰,雙手死死按著小腹,低著頭,匯入涌向檢票口的人潮。
人。渾濁的氣流裹挾著各種體味、方言、汗水和焦慮。背著巨大編織袋的民工,拖著拉桿箱神色疲憊的上班族,抱著啼哭嬰兒的婦人,大聲吆喝的小販…無數陌生的身體擠壓、推搡著。每一次不經意的觸碰,都讓她頸間的灰燼微微一顫,陳鎮淵那怨毒的嘶吼如同被驚擾的毒蛇,猛地昂起頭!
“滾…開…!”
“賤…人…!”
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強迫自己忽略那識海里的尖嘯和身體內部翻江倒海的嘔意。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那張皺巴巴的、浸著冷汗的車票,像攥著唯一的救命稻草,低著頭,在擁擠的人潮中艱難地向前挪動。目光死死盯著前方無數雙沾滿泥污的鞋子和褲腿。
檢票。過閘機。冰冷的金屬欄桿擦過她的手臂。
站臺。更冷的風裹挾著濃重的鐵銹味和煤煙氣息撲面而來。巨大的、墨綠色的鐵皮車廂如同沉默的巨獸,一節節臥在冰冷的鐵軌上。車身上沾滿了長途跋涉留下的污漬和煤灰。
她隨著人流,踉蹌著找到了自己那節車廂。車門開著,像一個黑洞洞的、散發著混合氣味(汗臭、泡面、劣質香水、腳臭)的巨口。一個穿著油膩制服、臉色疲憊的列車員倚在門邊,機械地查看著票。
蘇晚晴遞上票,頭垂得更低。
列車員掃了一眼票,又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她枯槁蒼白、沾著泥點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沒有詢問,沒有關切,只有一種見慣不怪的、混合著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像看一件不太干凈的行李。
“上吧。硬座往里走。” 聲音平板無波。
蘇晚晴像得了赦令,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鉆進了那散發著渾濁氣味的車廂入口。狹窄的過道里擠滿了人,行李塞得到處都是。她佝僂著腰,護著小腹,像一條逆流而上的、瀕死的魚,在人和行李的縫隙里艱難地向前擠。每一次身體的摩擦碰撞,都讓她頸間的灰燼發出更清晰的冰冷共鳴,陳鎮淵的怨毒嘶吼和娘的沉重嘆息在識海里翻騰得更加劇烈。
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窗。一個三人座的硬座。旁邊已經坐了一個穿著臃腫棉襖、滿臉褶子、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老農,煙氣嗆人。對面是一個抱著熟睡小男孩的年輕母親,孩子臉上掛著鼻涕泡。還有一個空位,靠過道。
蘇晚晴幾乎是癱坐進那個靠窗的硬座里。冰冷的塑料椅面硌著骨頭。她猛地蜷縮起來,后背緊貼著同樣冰冷堅硬的車廂壁,雙手依舊死死按著小腹,仿佛要將那沉墜的劇痛和翻涌的恐懼強行壓回去。頭深深地埋進臂彎里,枯黃的短發垂落下來,形成一個脆弱的、自欺欺人的屏障,試圖隔絕這渾濁的空氣、嗆人的煙味、孩子的囈語,以及…頸間那冰冷的灰燼和識海里糾纏不休的亡魂低語。
嗚——!
汽笛長鳴,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銳響。車身猛地一震,緩緩開動。
通化站冰冷的站臺、灰暗的建筑、還有那座如同巨大墓碑的醫院方向…在車窗外緩緩倒退、縮小,最終被甩在身后,消失在鉛灰色的天際線下。
離開了。
蘇晚晴埋在臂彎里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放松了一絲。但頸間那點灰燼的冰冷觸感和識海里的低鳴,并未因距離的拉開而有絲毫減弱。反而…更清晰了。在這封閉、擁擠、充滿陌生人氣味的鐵盒子里,那低鳴仿佛被放大了。
陳鎮淵怨毒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冷的毒針,反復扎刺:
“跑…?跑…得…掉…嗎…?”
“爛…肉…跟…著…你…!”
“一…起…下…地…獄…!”
而娘那沉重悲傷的嘆息,如同背景的低音:
“晚…晴…”
“苦…了…你…”
“帶…他…走…”
兩種意念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在蘇晚晴早已不堪重負的識海里瘋狂絞殺、撕咬!帶來一陣陣撕裂靈魂般的劇痛!身體內部那沉墜冰冷的鈍痛也隨之加劇,像有冰冷的鉤子在拉扯她的內臟!
“呃…” 喉嚨里擠出一絲壓抑的嗚咽。她蜷縮得更緊,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手臂的皮膚,試圖用**的疼痛來轉移那靈魂深處的折磨。
“大姐?你…沒事吧?” 對面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怯生生地問了一句,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
蘇晚晴埋在臂彎里的頭猛地搖了搖,動作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年輕母親看她這樣,也不敢再問,只是緊了緊懷里的孩子,往旁邊挪了挪,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和更多的疑惑。
旁邊抽旱煙的老農,渾濁的眼睛瞥了蜷縮成一團的蘇晚晴一眼,吧嗒了一口煙,濃重的煙霧噴吐出來,混濁的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麻木。
車廂里,渾濁的空氣在緩慢流動。泡面的味道、汗味、腳臭味、劣質煙草味…混雜在一起。有人在打牌,粗聲大氣地吆喝著。有人在用手機外放吵鬧的網絡神曲。孩子的哭鬧聲,大人的呵斥聲…各種噪音如同渾濁的潮水,一**沖擊著耳膜。
蘇晚晴蜷縮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座孤島。外界的嘈雜對她而言,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只有頸間那點灰燼的冰冷觸感和識海里那兩股亡魂意念的瘋狂撕扯,無比清晰,無比真實。
火車在鐵軌上規律地搖晃著,發出單調的哐當哐當聲。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從灰蒙蒙的東北平原,漸漸過渡到覆蓋著薄雪的褐色丘陵。天色一點點暗沉下來。
時間在痛苦和低鳴中粘稠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夜幕徹底降臨。車廂頂燈亮起昏黃的光,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讓車廂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油膩而疲憊的色調。
蘇晚晴一直保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身體早已僵硬麻木。只有頸間的灰燼和識海里的低鳴,持續不斷地提醒著她還“活著”。小腹的沉墜感越來越重,像一塊不斷吸水的冰冷鉛塊,墜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
“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來,腿收一下!”
一個穿著藍色制服、推著小車的乘務員,用平板無波的聲調吆喝著,沿著狹窄的過道擠了過來。小車輪子碾過地面,發出吱呀的噪音。
小車停在了蘇晚晴他們的座位旁。乘務員機械地重復著吆喝。
對面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似乎渴了,低聲問:“礦泉水…多少錢一瓶?”
“五塊。”乘務員眼皮都沒抬。
年輕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買了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擰開蓋子,小心翼翼地喂著懷里的孩子。
蘇晚晴依舊蜷縮著,埋著頭,對這一切毫無反應。
乘務員的目光掃過她,又看向旁邊抽旱煙的老農和那個空著的靠過道座位。
“哎!醒醒!里面靠窗的!腿收一下!讓讓!” 乘務員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絲不耐煩,用推車的邊緣輕輕撞了一下蘇晚晴蜷縮在座位外側的小腿。
這一撞,力道不大。但對蘇晚晴此刻如同驚弓之鳥的狀態而言,卻如同點燃了火藥桶!
“別碰我——!!!”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混合著極致恐懼和痛苦的尖叫,猛地從蘇晚晴喉嚨里炸出!她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貓,身體猛地彈起!后背狠狠撞在冰冷堅硬的車廂壁上!枯黃短發下,那張蒼白如紙的臉瞬間扭曲,布滿了極致的驚懼!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乘務員,眼神渙散而瘋狂,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整個車廂瞬間死寂!
打牌的停了。聽歌的關了外放。哄孩子的張大了嘴。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凄厲的尖叫驚呆了!無數道目光,驚愕、好奇、探究、嫌惡…如同冰冷的聚光燈,瞬間聚焦在那個蜷縮在角落、此刻卻如同受驚瘋獸般的女人身上!
乘務員也被這反應嚇了一跳,推車的手僵在半空,錯愕地看著蘇晚晴:“你…你喊什么?我就讓你收下腿…”
“滾開!滾開!別碰我!別碰我!” 蘇晚晴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么,只是歇斯底里地尖叫著,雙手瘋狂地揮舞著,像是在驅趕無形的惡魔!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體內的劇痛而劇烈地顫抖!頸間那點暗紅色的桃花灰燼,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燃燒起來,散發出冰冷妖異的光!
“瘋子吧?”
“神經病!”
“嚇死人了!一驚一乍的!”
“你看她那樣子,脖子那紅紅的是啥?怪嚇人的…”
“離遠點離遠點…”
短暫的死寂后,是更加嘈雜的議論和刻意壓低的、充滿惡意的揣測。冰冷的、帶著嫌惡和恐懼的目光,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扎在蘇晚晴裸露的皮膚和搖搖欲墜的靈魂上!
頸間的灰燼瘋狂地共鳴!陳鎮淵怨毒的意念碎片如同海嘯般在識海爆發!
“賤…人…!丟…人…現…眼…!”
“活…該…被…看…!”
而娘那沉重悲傷的嘆息,在這滔天的怨毒和冰冷的惡意中,顯得如此微弱無力。
“嗬…嗬嗬…” 蘇晚晴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嗬嗬聲,再也承受不住這內外交加的、毀滅般的壓力!她猛地低下頭,雙手死死抱住腦袋,枯瘦的手指深深插進枯黃的短發里,身體蜷縮著,無法控制地劇烈抽泣起來!不是悲傷的哭泣,而是恐懼到極致、痛苦到極致、崩潰到極點的、無聲的痙攣!
眼淚混合著鼻涕,洶涌而出,滴落在冰冷堅硬的塑料座椅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壓抑的、破碎的抽泣聲,在死寂下來的車廂里,顯得格外刺耳和…令人不適。
乘務員皺著眉,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像避瘟疫一樣,推著小車,罵罵咧咧地擠了過去:“媽的,晦氣!”
周圍那些冰冷粘稠的目光,并未移開。反而帶著一種看戲般的、更加露骨的審視和鄙夷。
蘇晚晴蜷縮在冰冷的角落里,后背緊貼著同樣冰冷的車廂壁。頸間的灰燼冰冷刺骨。識海里亡魂的撕咬和外界冰冷的惡意,如同兩條冰冷的絞索,死死纏繞著她,將她拖向窒息和無邊的黑暗。
火車在黑夜中哐當前行。窗外是無盡的、濃稠的黑暗。偶爾有幾點零星的燈火飛速掠過,如同鬼火,轉瞬即逝。
這列名為“離開”的列車,正載著她,駛向更深、更冰冷的未知深淵。頸間那點暗紅色的灰燼,是她唯一沉默的、冰冷的旅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