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R琵琶湖線·京都站,長發娓娓的女性獨自候車,緊跟著沿震顫的鐵軌傳來的電車行駛聲之后,廣播里播放接近音:
“——這里是京都·京都,請注意不要忘記東西,上車時請注意腳下。”
“——11:37分開往大津·草津·米原方面的,新快速米原行12節車廂即將到達2號站臺,很危險,請退到黃色盲文區,請注意。”
瀨野麻美正和家人通著電話。
“嗯,嗯……不用來車站接我也沒關系,好的……知道啦~沒敷衍,我有在聽。”
“真的,啊,先不說了,電車要到了,嗯,待會兒見。”
深灰色的電車駛進月臺,車門開啟,麻美拖著行李箱登上車廂。
滾輪不堪重負的呻吟聲滯重地搖顫了一下周圍的空氣,安置好行李后,麻美坐在角落的位置,涼鞋底摩擦的聲音比想象中更大。
工作日的中午,電車的乘客寥寥。
秋日的太陽光像被削成了屑末,從云層里漏出來一點,光亮令她想起北高祭上的鬼屋,細細長長的甬道盡頭搖曳不定的小小微光。
手指攥住衣服下擺的摩挲聲,在靜悄悄的車上異樣響亮,麻美頓時陷入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人的錯覺中。
為了擺脫這份寂寞,她逃避似的望向車廂外,玻璃窗影影綽綽地映出自己的臉,在起霧的視線里看起來扭曲模糊。
真糟糕。
麻美心想。
她闔上眼,深深吸進一口氣,分幾次慢慢吐出來,重復幾下深呼吸后,視野里已然清晰過分。
不妙,表情看起來好像更糟糕了。
麻美伸出纖細的指尖按住眼頭,另一只手滑開手機屏幕,鬼使神差地打開相冊。
整個車廂因風壓而微微晃動,一張張照片仿佛翩然飛舞的記憶碎片,不停地飛掠眼前。
宇治川花火大會上,大家穿著浴衣的合影;小千愛站在鴨川邊的石頭上,姿勢搖搖欲墜險些落水的照片;清水舞臺上,小凜音面無表情地凝視真澄君和澪小姐二人獨處的照片;小海月用披薩角喂鴿子,反被啄到手指的照片。
幾十張上百張照片,無論哪張看起來都很有意思。
照片可以幫人記住那些可能會忘記的事,也會讓人記住那些原本早該忘掉的事。
出神地整理著照片,涌上來的情感像沙粒一樣飛走了。
“下一站,草津——即將抵達草津——”
電車內的廣播響起,麻美收起手機,把行李箱的拉桿延展出來,在車門開啟后走出車廂。
一走出車站,就看見兩道熟悉的身影,麻美一時間愣在原地。
“……爸?媽?”
“你們怎么來了?”她發出詫異的聲音,“不是說好不用來接我嗎?”
“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還是覺得不放心,反正家里也沒什么事,就開車過來接你了。”母親解釋。
“說什么不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麻美感覺被小看了,語氣不大高興說出這句話,突然又覺得聽起來好耳熟。
“早知道就不提前告訴你們了,來個驚喜,Surprise。”
“說什么傻話,這還不是在鬧小孩子脾氣。”看到麻美鬧脾氣般鼓起臉,母親按住太陽穴,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要是麻美那樣做的話,爸爸媽媽一生氣,搞不好連家門都不讓你進。”
“這是開玩笑的吧?”
“是認真的。”
“誒,說謊,你們難道忍心看唯一的女兒睡大街嗎?”麻美笑嘻嘻地,看上去一點沒正形。
“還有,就算你們忍心,優樹肯定也會偷偷給我開門。”
“看到麻美還是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媽媽覺得剛才的擔心實在是多余了。”
“確實是多余啦,不過不是因為沒心沒肺,是因為成熟。”麻美糾正。
“好好,是成熟。”
虛應故事的語氣讓麻美不滿地鼓起雙頰,可母親對女兒的不滿完全沒放在心上,而是轉移話題問道。
“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60年。”
父親自然而然地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不回神戶了嗎?”
“……嗯。”
“也好,一直給宮澤先生添麻煩也不行。”
“誰說的,井健先生可是很喜歡我來著,你女兒我性格活潑,有著讓所有長輩平等喜歡的魅力。”
“我說的是那位小宮澤先生。”
“……怎么突然提起真澄君?”
走在父母身后,麻美悄悄垂下眼睫,心臟不爭氣地被揪緊。
“因為在長輩面前,還有年齡當幌子,同齡人可不會慣著你的任性脾氣,要媽媽說,麻美的性子也該改改了,整天不是窩在房間里,就是一驚一乍,跟個人來瘋一樣大呼小叫,哪里有女孩子的樣……”
母親大概也沒指望女兒會認真聽她說話,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是,誒,是喔。”
麻美左耳進右耳出,心不在焉地敷衍著母親的話。
不知不覺中走到父親的車子前,母親冷不丁地停下腳步,轉身,狀況外地說道:
“對了,麻美。”
“嗯?”
抬起頭就看見母親擔憂的表情。
那雙刻畫著皺紋,因為干農活而粗糲起繭的手,輕輕握住麻美年輕水嫩,只在食指第二關節附有微微薄繭的手。
“你沒有什么心事瞞著媽媽吧?”她以柔和的口吻委婉詢問。
“怎么突然這樣問?”
“看你的臉色不太好。”
臉色不太好,這真是一句萬能的話啊,麻美心想,要是表情真能纖毫畢現地反映心情,這世上還會有那么多分歧嗎?
“……沒有哦。”
麻美心虛地垂下眼簾,明明簡短的一句話,卻說得吞吞吐吐。
母親接受了自己明顯有所掩飾的說法,亦或只是假裝接受而已,笑著開口說:“上車吧,晚上想吃什么?”
“鴨肉鍋。”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滋賀縣當地有名的鄉土料理。
“還沒到季節吧。”
“有什么關系啊,就是想吃。”
“好好好,就依你吧。”母親被打敗似的搖搖頭。
“好哦!”
麻美為掩飾動搖,唇角勾起無懈可擊的歡喜笑容。
原來痛苦的時候裝出幸福相,這不是那么難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