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美從繁星離開的隔天,從早晨就開始下雨。
氣象預報說這是秋雨,夏秋季節過渡,海上多發臺風,隨臺風而來的暖濕空氣與冷空氣相匯于此,形成持續性的陰雨天氣。
咖啡店里的氣氛因此格外冷清,綿綿的雨滴吸收了周遭的雜音,真澄頓時陷入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人的錯覺中。
神代今天一整天都是課,黑川在樓上練琴,羽川的話……應該是在玩手機游戲。
剩他一個人坐在吧臺,抱著一本《白居易文集》在讀。
這位最受島國人喜愛詩人的作品集,是上次神代為了充實咖啡店書架的文藝氣息而購買的書籍之一,可似乎有點高雅過頭了,借閱者寥寥。
真澄本著姑且試試的態度,抱著日語注解品讀,出乎意料并沒有那么云里霧里。
書里介紹說,這位大唐詩人寫詩追求辭句質樸,表達直率,所以連老婆婆都能讀懂(老嫗能解),大概這就是他在島國受歡迎的原因?
對那個時代文化捉急的島國人來講,這或許是他們唯一能看懂的詩詞?開玩笑的。
他默默往下翻了一頁,名叫《秋雨夜眠》的一首詩映入眼簾。
「臥遲燈滅后,睡美雨聲中。」
雨聲的助眠效果的確很好,真澄心想,他早上差點因此睡過頭。
如果是瀨野那家伙的話,睡到下午都不意外。
記得要及時叫醒她才行,這樣的念頭在腦海里一閃而過,真澄陷入遲疑,瀨野已經不在繁星咖啡店了。
他懷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心情,翻到下一頁。
漢字寫就的字眼仿佛被窗外的雨滴洇濕了,看不真切,真澄嘆息一聲,闔上書本,拿起手機,打開LINE。
手指躊躇著在虛擬鍵盤上敲擊:「神戶今天下雨了……草津呢?」
把這句話看在眼里,感覺有點像在沒話硬聊。
他正猶豫著是否要發送時,從身后傳來一道甜美的聲音。
“真澄,在看書嗎?”
“唔?嗯。”真澄揚了揚文庫本的《白居易文集》。
黑川澪的目光卻被躺在發送欄的那句話吸引過去。
蜜金色的發梢接觸到真澄的后頸,在上面越堆越多,黑川澪彎腰站在真澄的背后,直勾勾地盯著手機屏幕瞧。
“是要找麻美小姐聊天?”
“只是想問候她一下而已。”
“誒——”黑川澪投過來別有意味的眼神,“明明麻美小姐才走不到兩天,真澄就開始想念她了嗎?”
一邊這么說著,她撒嬌似的往真澄身上靠。
“從東京回到神戶,真澄可是整整兩個月沒有理呢。”
黑川澪努力放軟語調,讓這句話聽起來不像是在抱怨。
“抱歉,我……”
“沒關系。”她不在意地輕輕搖頭,打斷真澄脫口而出的道歉。
“是真澄的話,不需要道歉的。”
“我都知道,真澄只是不想因為自己,耽誤我的音樂天分而已。”
黑川澪柔情的眼眸深處,氤氳著善解人意的眸光。
“不過,我真的沒有真澄想象中那么在意音樂。和音樂相比,對我來說,你更重要。”
被她這么認真的眼神看著,真澄的固執像沙礫一樣飛走了。
“可你直到剛才也在彈琴吧。”
黑川澪嫣然一笑,“可我一直到現在也在真澄身邊啊。”
“……”
手指默默長按鍵,將剛才編輯好的句子刪掉了。
真澄熄滅鎖屏,漆黑的熒幕上映出自己面無表情的臉。
“吶,真澄。”
黑川澪咬著唇,以猶豫的口吻叫真澄的名字。
“你喜歡麻美小姐?”
真澄往她看去,搖了搖頭。
“只是朋友。”
黑川澪聽了話,光站在原地不動,外面的雨色和天光順著她柔美的輪廓往下暈染。
“怎么了?”
“我在等真澄開口解釋。”
“解釋什么?”
“關于麻美小姐的事。”
“沒什么好說的。”真澄嘆息。
黑川澪很固執,“那我就一直盯著真澄看,看久了,我想真澄自然就會說了。”
“黑川沒有這么閑吧?”
“因為真澄是愛管閑事的人啊。”
看見真澄流露出苦笑無奈的表情,她愉快地笑了。
目光落在《白居易文集》的封面上。
真澄想到這位詩人的“表達直率”,在腦海里謹慎挑選字詞后,緩緩開了口。
“除了與朋友分離的感傷之外,我想我更多,是在為瀨野「放棄」這件事感到惋惜。”
“放棄成為漫畫家這件事嗎?”
“嗯。”
“因為體會過「放棄」的滋味——不甘心,不甘心得要死了——這種滋味,所以我不愿意再看到這些事發生。”
“不過我也知道,期待所有夢想都能成真是件很天真的事,沒人會笑一個拼命努力的人,這句話是假的。”
真澄說的僅此兩句。
黑川澪闔緊的唇瓣欲言又止,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目光搖曳不定,最終還是像丟掉煩惱一般,甩了甩頭。
柔膩溫香的手掌輕輕裹住他的手背。
“有時候,人們會為了不知能否實現的愿望,獻出自己的一生。有人會嘲笑這種癡傻,可嘲笑者自己,也不過是待在人生路邊的旁觀者罷了。”
“芥川龍之介嗎?”
“不愧是真澄。”黑川澪臉上帶著淺笑,語氣卻無比認真:“現在的你,肯定可以寫出更打動人心的歌詞的。”
“我是覺得,如果真澄肯振作起來,讓麻美小姐看到你的努力的話,說不定會發生轉機。”
真澄沒什么特別含義地“嗯”了一聲。
對這樣的回應感到不滿足,黑川澪好像忠犬一般等待著他的下句回答。
“謝謝你,黑川,我會考慮的。”
面對這真心相對的場面,真澄只是虛應故事般回答。
看到有人為自己加油很開心,知道別人在期待也很開心,明明是兩件很開心的事情,為何會感覺透不過氣,胸口悸顫呢?
這個時候,他想起瀨野和自己提起過的來自陌生人的善意留言,在作為動力來源的同時,也化成束縛她的魔咒。
然后是久遠未來在香池町的那個夜晚,對他吐露的真心話:「我期待的事物,同樣也存在著令我恐懼的一面」。
“……我去樓上看看。”
僅此一句后,真澄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盡頭,黑川澪一瞬間流露出怔忡的表情。
臨走之前,麻美將房間收拾得很干凈,帶不走的行李裝進紙箱,堆滿房間,這副模樣既像臨別,又像初遇。
旁邊的玻璃缸內,一只黑色金魚擺動著柔軟的背脊,在水中泳動。
水面生生滅滅的浮漚氣泡,源自于從氣泵里輸送來氧氣,這是從宇治回來沒兩天,就因為金魚無精打采而驚慌失措的瀨野,請教神代后添置的設備。
從水面上往下看,魚缸底部鋪滿了百円店買來的彩色石子,其中點綴著樹脂制成的裝飾品。
瀨野對這條金魚的上心程度可見一斑。
即便如此,她還是以不方便帶回家的理由將它留在了這里。
真澄走到魚缸附近,想拿起餌料喂金魚,腳尖不經意踢到放在下面的紙箱。
沉甸甸的,很有份量,想必裝了不少東西,上面卻貼了寫有“請丟掉”字樣的一張白紙。
躊躇片刻,真澄慢慢蹲下來,揭掉白紙,將紙箱打開,看見里面的東西后,他吞了一口氣,麻痹感從觸碰的指尖貫穿全身,直接把思考的時間給抽空了。
喉嚨好熱,視野模糊,只看得到金魚在日光燈下泳動的影子。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微微震顫。
是一封陌生的電子郵件。
真澄攥緊此刻的心情,雖然一臉平淡,但顫抖的嘴角出賣了他。
隔著沉沉雨幕,他的視線怔怔看向縣界以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