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司農 三月

碎石在靴底發(fā)出細碎的摩擦聲，云夢之垂斂的睫毛微動，雙目睜開時眸光如淬了冰。

洞口處，那道令他懸心數(shù)月的人影終于晃過藤蔓，他身影一閃，已攔在少年身前，目光上下掃過對方，眉心微蹙。

這少年周身氣息平靜得異乎尋常，莫說是心魔波動，竟連一絲歷練后的煙火氣都尋不著。

“你去哪了？怎么會耽擱這么久。“云夢之語氣里既含疑惑，又帶幾分隱憂。

梅羸聞言眨了眨眼，伸手撓了撓后腦勺，發(fā)梢還沾著些許洞頂?shù)袈涞膲m土：“我在里面睡了一覺，沒想著睡過頭了，對不起……“

云夢之指尖揉按眉心，良久才沉沉吐出一口氣：“你在這試煉洞里，已然困了整整三個月，你可知外面為了你的事，早已雞犬不寧了！“

他袖中泛起微光，卻始終凝不成形：“你心魔之氣弱如游絲，我遍尋七十二處幻境節(jié)點，竟連你衣角都摸不著。“

梅羸聞言瞳孔微縮，喉結滾動著咽下驚惶：“三個月？可我分明記得，不過是躺在那片空地上打了個盹啊......“

少年眼底浮起茫然，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段光陰：“那地方平得像面鏡子，連影子都落不住，我一合上眼，再睜眼就見著您了。“

云夢之盯著少年眉心深嘆口氣：“先不說這些了，諸峰會試結果待我回山宣布，你且先回白芍峰報個平安罷“

他抬手指向竹林外處：“你師姐每日天明時必在竹林外候著，再不去，怕是要把這片林子都望穿了。“

抬手指向云霧繚繞的山巒，竹青色衣袖在風中揚起半道弧：“簡直不可思議，居然整整九十日。“

他袖中青光微漾，一枚刻滿符文的玉簡化作齏粉：“速回白芍峰報平安，明日正午上山，莫要讓長老們久等。“

話音未落，他周身騰起青色劍芒，整個人如離弦之箭掠向主峰，尾跡在天幕劃開一道轉瞬即逝的銀痕。

梅羸望著那道劍光消失在云層深處，蘇雨瑤的身影倚在青竹上，月白裙裾被風掀起細碎的褶皺，腕間鈴鐺隨呼吸輕顫。

她正低頭撥弄著發(fā)間青絲，指尖在上反復摩挲，忽聞熟悉的呼喊自竹林深處傳來，整個人猛地轉身，配劍“當啷“墜地。

“小師弟！“蘇雨瑤沖上前時帶起的風卷亂了鬢邊碎發(fā)，卻在距他半步處猛地收勢。

“我可擔心你困在幻境里出不來了......“她上下打量著少年，見他衣擺干凈如新，并無半分狼狽，懸了三個月的心總算落回原處。

“父親今早還在說，若再尋不著你，便要去主峰請東舟長老出手......“

梅羸撓了撓頭，不知該如何解釋那長達三個月的沉睡，只好指了指山下方向：“師姐，咱們先回峰吧，我餓了。“

蘇雨瑤聞言破涕為笑，伸手替他拂去肩頭落葉：“早給你備好了，就知道你這饞嘴的要餓。“

她轉身時衣袖掃過青竹，竹身上隱約可見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每日來此等候時，用指尖劍氣刻下的計數(shù)。

二人并肩穿過竹林，身后竹影沙沙作響，風也悄無聲息的做著送別。

他低頭盯著鞋尖沾的草屑，刻意躲開師姐泛紅的眼眶，若是讓她知道自己在幻境中睡了整整三個月，怕是要被拎去丹房灌十斤醒神湯。

二人踩著滿地碎金般的竹葉前行，晚風送來遠處主峰的鐘鳴。

白芍峰山門的琉璃燈早早就亮了，蘇九真站在廳口翹首以盼，看見梅羸時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腰間酒葫蘆里的靈酒都濺了出來：“可算是回來了！“

入了宴，長桌上擺滿了白芍峰的拿手菜：清蒸云臺鱸、碧梗靈米糕、還有用主峰寒泉冰鎮(zhèn)的荔枝膏。

梅羸剛坐下，就見孫亮往他碗里堆了三只油亮亮的烤靈雞翅膀，嚴寬則默默遞來一杯醒神茶，茶水里浮著兩片新鮮的忘憂草葉。

“咱們峰多少年沒這么熱鬧過了！“蘇九真舉起夜光杯，杯中靈酒映著他濕潤的眼角。

“來，敬咱們的小狀元！愿你今后修行路順，早日報得師恩！哈哈。“

眾人白了他一眼后，轟然舉杯，梅羸望著杯中晃動的光影，忽然鼻子發(fā)酸。

他想起三個月前的時光，白芍峰還十分冷清，如今廳中燭火搖曳，每張面孔都帶著真心的笑意。

原來被人記掛著的滋味，比孤身一人的空白溫暖千倍萬倍。

窗外，一輪圓月爬上竹梢。

梅羸咬了口甜糯的靈米糕，忽然覺得，就算天池里有再大的機緣，也比不上此刻手中這盞溫熱的靈茶。

蘇九真舉著酒杯的手微微發(fā)顫，琥珀色的靈酒在夜光杯中晃出細碎的光：“咱們白芍峰窩在山腳喝西北風的日子，總算熬到頭了！”

他忽然重重拍在梅羸肩頭，震得少年差點碰翻面前的靈米粥：“當年大師兄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師父走后，這峰就交給你了’......如今可算能告慰他在天之靈了！”

廳外晚風卷著竹香撲進來，吹得懸燈輕輕搖晃。

似乎是喝的有些多了，話也密了些，酒過三巡，老人的臉頰泛起酡紅。

他晃著空酒杯站起身，袖口掃過桌面時帶倒了一只靈果盤：“你們帶小師弟去看看他們......”

話音未落，腳下一個踉蹌，被孫亮眼疾手快扶住，他擺了擺手，指了指后山方向，便在嚴寬的攙扶下離開了竹廳。

月光給后山墓地鍍上一層銀邊，孫亮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王師弟......”

他聲音忽然哽住，彎腰用袖口擦了擦碑面。

蘇雨瑤蹲下身，將一束忘憂草放在墳前，指尖輕輕拂過墳頭新土：“前幾日下雨，我總覺得這土包矮了些......。”

梅羸跟著眾人跪下，山風掠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是無數(shù)聲壓抑的嘆息。

“師弟們。”孫亮的聲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咱們峰出了個好苗子，以后再也不會被人看不起了。”他叩首時力度過大，發(fā)出了清越的聲響。

月光在墓碑間織出冷銀的網。

梅羸叩首時，鼻尖嗅到新土中混著朱砂與鐵銹的氣息，前幾日的雨終究沒能洗去某種異樣的腥味：“許是前幾日的山脈波動，震落了些浮土。“

嚴寬忽然伸手扯下頭巾：“夜露重，咱們回去吧。“

梅羸在醉意中沉入夢境，腰間靈氣卻突然發(fā)燙，他看見一片空白的鏡面，鏡中倒映的不是自己，而是蘇雨瑤的臉，她的嘴角裂開詭異的弧度，露出滿口尖利的牙齒，少年猛地驚醒，發(fā)現(xiàn)掌中滲出一線血絲，在月光下宛如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