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苑內死寂如淵。
蘇清玨那句“讓他自己選!”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凝固的空氣中激起一圈圈無聲的漣漪。她豐腴的身軀依舊擋在隋謙身前,鏡片碎裂后的眼眸亮得驚人,帶著不容置喙的學術威壓,直刺云璃。而云璃,俏臉上紅白交錯,羞憤未消,眼底更燃著被冒犯的怒焰,纖細的手指緊攥著腰間金翎劍的劍柄,指節發白,嬌小的身軀因強抑的怒氣而微微發顫。
隋謙僵立在兩股無形的鋒芒之間。**的上身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心口那截沉寂的龍骨卻因方才識海內玄暉燼淵的激烈交鋒與外界《百骸沸血圖》的邪異沖擊,隱隱傳來灼燙的搏動。蘇清玨那短暫而極具壓迫性的擁抱,以及此刻如探照燈般審視的目光,更讓他如同被剝去所有遮蔽的困獸,每一寸筋骨都繃緊到了極限,額角細密的冷汗匯聚,凝于眉骨,將墜未墜。
時間在無聲的角力中緩慢流淌。藥圃里被妖圖邪氣驚擾的靈植微微萎靡,遠處小梅癱軟在地,大氣不敢出。
就在這緊繃得幾乎要斷裂的弦上,隋謙緩緩抬起了眼。
他沒有去看咄咄逼人的蘇清玨,也沒有去看羞怒交加的云璃。他的目光越過驚蟄苑低矮的靈植藤架,投向落霞峰頂那片被薄霧繚繞、禁制森嚴的漱玉軒方向,又仿佛穿透了仙山云海,落回了青林村后山那寒徹骨髓的瀑布深潭。一路行來的屈辱、掙扎、血肉模糊的苦修、洗髓丹的無聲沉沒、雜役房的冰冷……種種畫面在他深潭般的眼底無聲翻涌、沉淀。
終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耗盡全身力氣的沉滯,轉向了云璃。
“云璃小姐......“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如同深潭靜水般波瀾不驚,卻蘊含著不容忽視的力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這熟悉的稱呼出口,讓云璃緊繃的下頜線微微一顫,怒火中燒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復雜。
隋謙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千斤鉛汞。他直視著云璃那雙因怒火而格外明亮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
“自寒潭修煉瀕死相救,再到被小姐帶回這仙家之地……小姐待我之恩,隋謙……刻骨銘心。”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胸腔里翻涌的沉重感激壓得更實,“三十瓶洗髓丹,溫養著我這具廢胎之軀里最后一點不肯熄滅的火苗,更溫養著……我那點可笑的執念。若無小姐,我隋謙早已爛在青林村的泥土里,或者凍斃于哪處破廟。”
他的話語樸實無華,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帶著一種將血肉筋骨都碾碎了攤開來的坦誠。每一個字落下,都像是在云璃心頭的怒焰上澆了一捧冰水。云璃攥著劍柄的手指,無意識地松開了些許。
她看著隋謙身上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的、深色的傷疤,看著他眼中那片沉凝到近乎死寂的深潭下,倔強燃燒的微末星火,胸中那股因蘇清玨無禮而激起的滔天怒火,竟奇異地被另一種更沉重的東西壓了下去。
“前路如何,是登天梯,還是無底淵,隋謙……不知。”隋謙的聲音愈發低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但小姐為我所做的一切,小姐予我的每一寸生路,隋謙皆銘記肺腑。”
他微微垂首,似乎承受不住那份恩情的重量,也似乎是在積蓄最后的力量。
然后,在云璃怔然的目光中,在蘇清玨略帶疑惑的注視下,隋謙忽然向前邁了一小步,極其自然地靠近了云璃。
這一步,瞬間打破了三人之間僵持的三角。蘇清玨幾乎是本能地繃緊了身體,眼睛銳利地瞇起,下意識地想要阻止這突如其來的“私密接觸”——在她眼中,隋謙這具“**道藏”的任何異動都值得警惕!然而,隋謙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坦蕩的意味,他只是微微傾身,將沾著泥灰和汗漬的臉龐湊近了云璃的耳畔。
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少女發絲間清冷的松木香氣。隋謙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帶著溫熱的氣息拂過云璃敏感的耳垂,只有她能清晰聽見:
“方才…龍骨之內…玄暉與燼淵…曾言…”他喉結滾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在復述某種禁忌的低語,“燼淵說這圖雖邪性,或能撞開我肉身的門……玄暉前輩雖嫌它粗劣,卻也松口‘天道無絕路’……此道……或可賭命一試。”
他語速極快,將識海中那場龍魔爭執的核心結論,濃縮成最直白的希望,送入云璃耳中。
云璃嬌軀猛地一震!
玄暉燼淵…那兩位神秘莫測的存在,竟對蘇師姐這卷邪異的妖圖給出了評價?燼淵的狂熱鼓吹不足為奇,可連那位高高在上、視人族如螻蟻的玄暉前輩,都松口默許此路“或可一試”?這無異于在漆黑絕望的深淵里,陡然劃亮了一根微弱的火柴!雖然搖曳不定,卻真實地照亮了一線可能!
云璃咬唇瞪視隋謙,卻撞進他眼底焚盡余燼的孤光——那是寒潭下瀕死也未曾熄滅的執念。再瞥向蘇清玨懷中煞氣翻涌的妖圖……若此物真能鑿開天道設下的絕壁?
蘇清玨在一旁看得眉頭緊鎖,豐腴的身軀下意識地又向前傾了半分,似乎想聽清他們究竟在密語什么,那卷《百骸沸血圖》被她更緊地抱在懷里,警惕得如同護崽的母獸。
“你們……咬什么耳朵?”她忍不住出聲質問,聲音帶著被打斷研究進程的焦躁。
就在這時,云璃臉上的羞怒與猶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略顯單薄卻驟然迸發出驚人氣勢的脊背。屬于大長老千金的驕矜與自信,如同被拭去塵埃的明珠,重新在她眼底熠熠生輝,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幾分沉穩與銳利。
她不再看蘇清玨,而是將目光重新落回隋謙身上,那雙靈動的眼眸里,翻騰著復雜的光芒——有對隋謙此刻選擇的尊重,有對前路兇險的隱憂,更有一種被托付重任后燃起的、不容退縮的擔當。
云璃猛地吸了一口氣,挺直腰背,眼中翻騰的怒火沉淀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蘇師姐!聽著!”
蘇清玨被她這驟然轉變的氣勢弄得一愣。
“你不是要研究隋謙嗎?”云璃的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好!本小姐允了!不過——”話鋒一轉,眉眼間那份驕縱被一種更為銳利的責任感替代,聲音冷了幾分:“但有幾條規矩,師姐必須答應。”
“你說!”蘇清玨迫不及待。
“第一!”云璃豎起一根纖細的食指,“不得再對隋謙動粗!一絲一毫肢體暴力,尤其是像剛才那樣撕人衣服、強行按人探查的行為,絕不可再有!要觀察研究,可以,必須尊重他的意愿!”她回想起方才蘇清玨的行徑,眼中仍有火光閃動。
“不得動粗?全程由你監察?”蘇清玨尖聲重復,指節捏得妖圖包裹咯吱作響,眼底符光激烈明滅似在推演萬種對策……終似認命般肩膀一垮:“依你便是!但若危及性命,我自會停手——’后半句咽下,分明藏著“才怪“。
“第二,”云璃豎起第二根手指,目光如炬,“《百骸沸血圖》的研究過程,我必須全程在場!所有嘗試性的功法探索,必須先經我同意!若有絲毫可能危及隋謙性命,即刻停止!”
蘇清玨皺眉,這對研究者自由度的限制讓她本能地不喜,但看了看眼前這個唯一可能的“**道藏”,又看了看旁邊那位顯然極護短的大小姐,權衡之下,只得點頭:“行!只要他不危及性命,我不做會讓他身死道消的極端嘗試!你盯著便是!”語氣里帶著研究被干涉的憋屈和妥協。
“第三!”云璃收回手指,雙手叉腰,下巴抬得更高,周身氣場全開,“璇璣洞內,不得藏私!無論是你從圖卷中破解的法門,還是與此相關的典籍思路,皆要如實告知于我二人!若有隱瞞……”她哼了一聲,未盡之言不言而喻。
“……好!”蘇清玨咬著牙應下了這近乎“不平等約定”的第三點。只要能解開這妖卷與體修的玄奧,些許規矩算什么!她的腦子里已經開始飛速推演如何安全、可控地觀察隋謙修行這妖圖法門時的氣血筋骨變化了。
“呼…還有,”云璃似乎是放松了一點,但緊接著又板起臉,瞪了一眼旁邊幾欲窒息的小梅,對蘇清玨沒好氣道:“你看把我這藥圃弄的!烏煙瘴氣!都怪你!走之前,先把你這圖的氣息收一收!別嚇著我的靈草!”
蘇清玨這才后知后覺地看向四周狼藉,趕緊手忙腳亂地重新用符布裹緊那卷兇戾的《百骸沸血圖》,強行壓制其中散逸出的暴戾邪氣。
“還愣著做什么!”云璃這才轉向隋謙,恢復了點頤指氣使,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絲難以掩飾的關切,“快去收拾一下!洗把臉,換件能見人的衣服!別灰頭土臉的去污了璇璣洞!”
她又瞥向小梅:“小梅,備兩張能過靈紋峰符禁的通行符令,送過來!”
“是…小姐。”小梅驚魂未定地爬起來應道。
……
片刻后,當隋謙換上一件雖然破舊但整潔的麻布短衫重新出現在苑中,云璃與蘇清玨已等候在那里。蘇清玨懷抱緊裹的圖卷,目光像黏在了隋謙身上,充滿了迫不及待的研究欲。云璃則抱著手臂,驕矜的眉眼間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隋謙默默走到兩人面前,肩頭似乎依舊壓著那無形的重擔,但他背脊挺直。
“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就走!”蘇清玨眸中燃燒的求知欲幾乎要將空氣點燃!話音未落,那只素來捻筆點符、刻錄靈紋的右手已如閃電般探出,不由分說地扣緊了隋謙的手腕,指力強韌如鐵箍!與此同時,她左手早已凌空掐訣——纖白指尖符光乍閃!
嗡——!
一道耀眼的銀光猛地自她袖中破出!那枚【璇璣萬象盤】應訣而現,懸于三人面前!盤上萬千精密符箓如感應到主人心意,瞬間嗡鳴大作、亮若灼日!無數符文如同活過來的金色溪流奔涌交匯,磅礴的靈力光絲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層層疊疊交織纏繞!
眨眼間,銀盤被洶涌的符文洪流托舉、撐漲、塑形——一艘籠罩在澎湃銀輝中、遍布流轉陰陽符咒的巍峨光舟悍然浮現!舟體十丈有余,符文在光影中游弋明滅,散發出堅不可摧的玄奧氣息,將懷中所藏圖卷逸散的邪異氣息都暫時隔絕壓制!
“上來!”蘇清玨拽著隋謙就要踏上靈舟。
“等等!”云璃連忙跟上,手中金翎劍光華一閃,也踏了上去,下意識地靠近隋謙身邊。
符文靈舟猛地一震,載著三人沖天而起!風壓卷起,蘇清玨寬大的舊袍獵獵作響,碎發狂舞。她臉上洋溢著一種即將解開萬古謎題的興奮紅暈。隋謙在凜冽罡風中微微抿唇,目光穿透呼嘯的云霧,緊緊鎖定靈紋峰的方向。
云璃站在隋謙身側,感受著他沉默身軀下傳來的緊繃與決心,再次無聲地嘆了口氣。希望這邪門的“墻”能撞開他渺茫的煉體之路吧。
符文殘影散入流云,驚蟄苑只余滿地碎衣布屑,藤架下幾株枯焦的靈草尚在簌簌發抖。小梅癱坐泥中,盯著青磚上那道被蘇清玨足尖無意識碾出的裂痕,恍覺仙門風云已撕裂了她井口大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