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扶著他,聲音里滿是驚惶?!靶〗?,您怎么了?您別嚇我!”
謝緒凌推開她的手,強撐著從地上站起來。那股源自慕卿潯殘魂的狂暴怒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而堅硬的決心。
他看著散落一地的云州稅案卷宗,那朱砂記錄的賬目,像一道道刺目的血痕,烙印在心底。
必須做點什么。
為了慕家沉冤,也為了被困在這具身體里的自己。
“青禾?!彼穆曇艉芷届o,一種風(fēng)暴來臨前的平靜。
“備車,去江府?!?/p>
江府的燈火在深夜里被匆匆點亮。
江遇見到深夜到訪的“慕卿潯”時,頗為意外。她面色蒼白,卻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決絕和鋒利。
“慕小姐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謝緒凌沒有半句廢話,直接將那個牛皮紙文件夾推到他面前的案幾上。
“江大人曾協(xié)理戶部,看看這個?!?/p>
江遇帶著疑惑打開文件夾??吹焦俜骄碜跁r,他眉宇間并無波瀾,這些他當(dāng)年也曾經(jīng)過手??僧?dāng)他從夾層中抽出那張泛黃的朱砂草紙時,臉色瞬間變了。
“這是……”
“是真正的賬目?!敝x緒凌的聲音沒有起伏,“相差三十萬兩。被王顯和他背后的人吞了,我父親,是他們的替罪羊。”
江遇的手指捏緊了那張薄薄的草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猛地抬頭,死死盯著眼前的人。
“你從何處得來?這東西……可信嗎?”
“父親的書房。他臨走前留下的。至于可信與否,”謝緒凌點了點草紙上幾個模糊的印記,“上面有經(jīng)手人的畫押和私印痕跡,順著查,總能查到源頭。況且,江大人,你真的認(rèn)為當(dāng)年的案子毫無疑點嗎?”
江遇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當(dāng)然不信。當(dāng)年他就覺得事有蹊蹺,但主審是太師門生,又有慕家副將頂罪,所有線索都被斬斷,無人敢查,也無人能查。
“此事一旦發(fā)起,便是與太師一黨不死不休。”江遇的聲音壓得很低,其中有忌憚,也有掙扎,“你可知后果?若敗,慕家再無翻身之日。你,會死?!?/p>
“家父之冤未雪,我活著,與死何異?”
那句話,是慕卿潯的心聲,由謝緒凌的口中說出,帶著一種撼動人心的決絕。
江遇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猶豫都化為了清明。
“好。”他站起身,對著“慕卿潯”鄭重一揖,“我陪你賭這一局。明日早朝,我們一同面圣。”
御書房內(nèi),氣氛凝重如鐵。
皇帝坐在龍椅上,面前攤開著兩份截然不同的賬冊。他看得極慢,每翻過一頁,殿內(nèi)的氣壓就沉重一分。
最終,他將那本偽造的官方卷宗重重合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三十萬兩。”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讓一旁的江遇心頭一緊,垂下了頭。
“好一個王顯,好一個朕的太師。”他拿起那張朱砂草紙,修長的手指在末尾的總額上輕輕劃過,“他們是把朕當(dāng)成了傻子,把慕遠(yuǎn)征的滿腔忠勇,當(dāng)成了可以隨意踐踏的泥土!”
哐當(dāng)——
皇帝猛地站起,將桌上的白玉鎮(zhèn)紙狠狠掃落在地,碎裂聲尖銳刺耳。
他的怒火終于徹底爆發(fā)。
“傳朕旨意!”皇帝的聲音如同冬雷,在空曠的殿內(nèi)炸響,“徹查!給朕一查到底!立刻將王顯拿下,投入詔獄!所有涉案之人,從戶部到太師府,一個都別放過!”
他的視線轉(zhuǎn)向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的謝緒凌,眼神復(fù)雜難辨。
“慕家丫頭,你父親的冤屈,朕會還他一個公道?!?/p>
“謝陛下?!敝x緒凌深深叩首,這一拜,為了慕遠(yuǎn)征,也為了慕卿潯。
圣旨一下,京城風(fēng)聲鶴唳。
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的太師府,一夜之間門可羅雀。王顯下獄后沒能熬過刑訊,將所有內(nèi)情全盤托出。
與太師府勾結(jié)甚深的柳家被牽連其中,柳如煙挪用家中銀錢為太師一黨填補虧空,罪證確鑿,從準(zhǔn)太子妃的高位跌落,重判入獄。唐宴沉因在案件中多有包庇,被削去所有官職,流放三千里。
半月之后,云州稅案塵埃落定。
慕遠(yuǎn)征將軍的冤案得以昭雪,朝廷下旨追復(fù)其所有榮譽,并賜下?lián)嵝簟?/p>
詔書頒下的那一日,天光大好。
謝緒凌與江遇并肩走出宮門,多年的心結(jié)得以解開,江遇臉上也帶著釋然。
“總算,還了慕將軍一個清白?!?/p>
謝緒凌點頭,心中卻只剩下一陣完成使命后的空虛。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毫無征兆地從側(cè)面巷口暴起,淬毒的寒光一閃,直刺他的心口!
“為太師報仇!”
嘶啞的吼聲伴隨著凜冽的殺氣而來。
事發(fā)突然,身邊的侍衛(wèi)都未及反應(yīng)。江遇大驚失色,下意識伸手去拉他:“小心!”
可身體的本能快過了所有人的思維。
那一瞬間,謝緒凌感覺到,一股不屬于他的、純粹的保護欲主導(dǎo)了這具身體。她沒有閃躲,而是迎著那把匕首,用盡全力將身旁的江遇猛地推開!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劇痛傳來,卻又隔著一層奇異的薄膜,顯得不那么真實。
謝緒凌的視野開始天旋地轉(zhuǎn),周遭的驚呼、江遇的怒吼、侍衛(wèi)的刀劍出鞘聲,都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這具身體里撕扯出去,像是被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猛地彈回原處。
在意識徹底墜入黑暗之前,他聽到了一個無比清晰的聲音,就在他的靈魂深處響起。
“謝謝你……”
是慕卿潯。
她的聲音里不再有委屈和憤怒,而是帶著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激。
……
不知過了多久,慕卿潯的意識從一片混沌中緩緩浮起。
肩胛骨處傳來尖銳的刺痛,真實地讓她蹙起了眉。她費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的廂房里,一名醫(yī)官正在為她處理傷口。
“我……這是在哪兒?”她的聲音干澀沙啞。
“慕小姐,您醒了。此處是江府。”醫(yī)官見她醒來,松了口氣,“您為救江大人,受了重傷?!?/p>
慕卿潯的腦中一片混亂。
她最后的記憶,是父親書房里那股滔天的怒意。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一些零碎的畫面閃過——那本朱砂賬冊,江遇凝重的臉,御書房里皇帝的雷霆之怒,還有……巷口那一道刺目的寒光。
以及,一個始終盤踞在她身體里,冷靜地引導(dǎo)著一切的意識。
謝緒凌。
“他呢?”她抓住醫(yī)官的衣袖,急切地問,“謝公子……他怎么樣了?”
醫(yī)官面露困惑:“謝公子?他……不是一直在府中昏迷不醒嗎?”
慕卿潯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顧醫(yī)官的阻攔和自己身上的傷,掙扎著起身,執(zhí)意要去見他。
當(dāng)她站在謝緒凌的床邊時,外面的夕陽正從窗欞間灑落,為房間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床榻上的男人靜靜地躺著,俊美的容顏在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他雙眉緊鎖,仿佛即便在沉睡中,也陷入了一場激烈的鏖戰(zhàn)。
這就是那個寄居在她身體里,為她父親洗刷了冤屈的男人。
慕卿潯的視線落在他搭在錦被上的手。
忽然,他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輕抽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微小至極的動作,卻像一道驚雷,劈在慕卿潯心上。
是生命的跡象。
是回歸的征兆。
一股她無法名狀的情感猛地涌上心頭,混雜著無盡的感激、莫名的擔(dān)憂,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zé)岬募聞印?/p>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著這個與她命運糾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