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微弱的顫動,在靜謐的夕光中被無限放大。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慕卿潯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只手。她怕自己的任何一點聲響,都會驚擾這脆弱的回歸。
嗒。
又是一下。這一次,不再是無意識的抽動,而是指節清晰地、主動地蜷曲了一下,輕輕敲擊在錦被之上。
緊接著,那雙緊鎖的眉峰,緩緩地、一點點地舒展開來。長而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動,終是費力地掀開了一線。
一雙眼眸,在昏黃的光線中,從混沌到聚焦。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深邃,沉靜,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審視,和一絲剛剛掙脫夢魘的疲憊。不再是她從鏡中看習慣了的、屬于她自己的清亮眼眸,而是屬于一個男人的、完全陌生的、卻又無比熟悉的眼睛。
四目相對。
空氣凝滯了。
夕陽的余暉將空氣中的塵埃染成金色,它們安靜地飛舞,像一場無聲的默劇。
慕卿潯的心跳,在這一瞬間漏掉了一拍。是欣喜,是如釋重負,可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局促和無措。她該說什么?道謝?問候?還是……質問他為何將她的人生攪得天翻地覆?
無數個念頭在腦中翻滾,最終卻都化為一片空白。她只是站在那里,連自己受傷的肩胛都忘記了疼痛。
“……水。”
一個沙啞干澀的音節,從他蒼白的唇間逸出。
這聲音驚醒了怔忡的慕卿潯。她猛地回神,慌亂地環顧四周,看到桌上的茶壺,立刻轉身去倒水。她的動作有些急,牽動了傷口,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卻也只是頓了一下,便固執地端著水杯走了回來。
“給。”她將水杯遞過去,視線卻不敢與他再度交匯,只是低頭看著杯中晃動的水面。
謝緒凌的身體還很虛弱,他嘗試撐起上身,卻力不從心。
慕卿潯見狀,沒有絲毫猶豫,上前一步,將他小心地扶起,又拿過一個軟枕墊在他的身后。整個過程,她的動作自然而然,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熟稔。
做完這一切,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清洌的藥草味,能感覺到他透過中衣傳來的微弱體溫。
她的臉頰瞬間升溫,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
謝緒凌就著她的手,將一杯水喝盡。干渴的喉嚨得到滋潤,混沌的頭腦也清明了許多。他靠在軟枕上,再次看向她。
他看見了她發間的凌亂,看見了她蒼白的臉色,也看見了她衣襟上隱約滲出的、那點刺目的暗紅。記憶的碎片,如潮水般涌回腦海——巷口的殺機,利刃的寒光,以及,她在最后關頭那奮不顧身的一推。
“多謝。”他再次開口,聲音比之前要平穩許多。
這句道謝,比方才那句要水喝,多了幾分鄭重。
慕卿絮的心莫名一緊,她垂下眼簾,輕聲回應:“你不也……救了我父親嗎?我們算是兩不相欠。”
她以為自己會說得云淡風輕,可話一出口,卻帶上了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澀然。兩不相欠,多么清晰的界限。
謝緒凌沒有錯過她語氣里那點細微的變化。他看著她,這個與他共用一具身體,經歷了無數兇險的女子。此刻,她站在他面前,是一個獨立的、活生生的個體,帶著傷,帶著倔強。
一種異樣的情緒,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兩不相欠?”他重復著這四個字,尾音拖得有些長,帶著幾分莫測的意味。“慕小姐說得對。御狀已經遞交,令尊的冤屈想必不日便可洗清。我承諾你的事,做到了。”
慕卿潯的心,隨著他這句話,緩緩下沉。他這是在……劃清界限。
果然,他接下來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想。
“還有,”謝緒凌的語調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按照我們最初的‘交易’,你也已經‘嫁’入我謝家。雖無夫妻之實,卻有交換之名。從今日起,這份契約,也算完成了。”
完成了……
這個詞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入慕卿潯心頭最柔軟的地方。原來,在他看來,這一切都只是一場交易,一紙契約。從寄居在她身體里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完成這個目標。如今目標達成,他們之間,便再無瓜葛。
何等清醒,又何等……涼薄。
她抬起頭,第一次正視他蘇醒后的雙眼。那雙眼睛里沒有她想象中的任何情緒,沒有感激,沒有熟稔,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我明白了。”她強迫自己扯出一個得體的、疏離的微笑,“謝公子言而有信,小女銘感五內。既然交易兩清,那我也該……”
她想說“告辭”,想瀟灑地轉身離開,為這段奇詭的糾葛畫上一個干脆的句號。
“你當真以為,就這么清了?”
謝緒凌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千層漣漪。
慕卿潯的動作僵住了。她不解地看向他,只見他原本平靜的眼底,不知何時,染上了一抹深邃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幽光。
他掙扎著,用手肘撐著床榻,讓自己坐得更直了一些。這個動作讓他蹙了蹙眉,顯然身體還未完全恢復。
“慕小姐,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他的視線,緩緩從她的臉,落到了她受傷的左肩。“那把匕首,本是沖著江遇去的。你替他擋了。”
慕卿潯不語。那是她的身體,但做出決定的,卻是他的意識。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其中的曲折。
謝緒凌的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卻毫無笑意。“我用你的身體,救了江遇。所以,我還了你父親一個人情,這筆賬,是清了。”
他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那雙墨黑的眸子牢牢鎖住她。
“但是,慕卿潯,”他第一次完整地、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楚,“你用你的身體,替我挨了一刀。這筆賬,又該怎么算?”
慕卿潯徹底愣住了。她腦中一片混亂,完全跟不上他的邏輯。
什么叫……替他挨了一刀?
“你我之間的舊賬,是清了。”謝緒凌的身體微微前傾,屬于他自身的那種壓迫感,瞬間籠罩了過來,與之前在她身體里時的冷靜沉穩截然不同。
“但你我之間,似有新的‘債’要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