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漪回了宮之后,第一時便趕去醫藥署的后院收攏那些藥材。
藥官和醫正都休了沐,官屋內空無一人,她顧不得吃飯,單手執一盞燈,在漆黑的后院里行走,將藥材按名裝入屜柜,直至天幕漆黑一根蠟燭將盡了,她才將手中活忙完,得空撐起腰,擦了擦頭上的汗水。
抬眼看,整片后宮的天,看上去更加壓抑,唳風里僅有一些飄搖的凄散竹影,像厲鬼在張牙舞爪。
她續上一根燈燭,走去自己休憩的西堂。
一豆燈火隨著美人移動,毛影烘在廊下扇扇木門上,拉出窈窕纖長的身影,直到這身影將燈火端在案上,整個室內驀亮。
這里本是一間堆放雜物的空室,布滿灰塵和廢物,她花了力氣收拾干凈,又置了簡單的案與榻,她一手將采買之物擱在案上,燈火照亮之處,還有她讀了一半的醫書和其余厚重書卷,上面用字做了小注。
今日經歷,恍若一魘。
她疲憊地趴在案上,忽而冷嘲:“若我是個男人,只會比你們更能讀書入仕,我下筆的功績只會比你們更好,更厲害!”
她能將這些難啃的醫書翻爛,記不住的方子和藥效就早起一時辰,晚睡一時辰再記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今日,她發覺自己可以盲對藥材歸入藥屜。
這樣的場景,這般的刻苦,她可從未在她表兄那個蛀蟲身上見到過!
就這樣想著,怨恨著,在風里雨里和發顫的燈火里,木漪趴在案上疲憊地睡著了。
可又潮又冷的衣服貼著并不舒服,她夢里也皺著眉,最終被傷口處的隱痛喚醒,她燒來一盆熱水,生了煤爐將外衣脫去烘烤,人在一方壁下蜷縮,對鏡擦掉脖處那些遮擋傷口的脂粉。
軟巾擦過傷口,火撩一般刺疼灼燙。
木漪咬緊了牙,就地取來傷藥,力道自惜地敷在那塊刀傷上,盡量不弄疼自己,又恨又無奈:“男人里沒有好東西,一個比一個下賤,遇見他真是晦氣,這個謝春深,一定是老天派來克我的!”
說著,她含怒,將面巾用力丟進銅盆中。
盆中水打起圈圈水花,與此同時,一墻之隔外也再度落了大雨,砸地聲隔簾傳來。
她下意識去關窗,撲面而來的潮水瘋狂漫到窗沿,溺翻了一只落在窗亙的秋蟬,旁觀那秋蟬溺水中的掙扎,她下意識撥指將它翻了個面,它得以仰吸爬到高處避雨。
見此尋常一幕,木漪腦中卻平白過了幾道白光。
不僅不闔窗了,反疾速卷起湘妃竹簾,眺望宮內護城河方向。
護城河繞醫藥蜀花囿而出洛陽,匯入西向河道,此時她見因暴雨漲水,花囿的亭磚上,有水波蕩漾的反光。
“皇后留下劉玉霖的目的......”她目光瞬斂。
皇后之親里,有多人任欽天監職位,報錄穹星氣象,熟知天氣,陳澈一行,算上家眷奴仆少說百十人,按習慣本會借軍船走水道,可若碰上這連日大雨,船得避行,陳澈便只得改走陸路。
偏偏,江皇后這時候借探親之名,讓劉玉霖歸家。
“妙啊!”
木漪眼中閃著奇異之光,她突然參透了一點點有關皇后的妙計,莫名有些激動和興奮。
甚至兀自分析起皇后這心思,當真若草灰蛇線“都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陳澈和劉玉霖互相有情,卻又不能明言,她早就知道二人余情未了,便制造一個機會,故意讓這一對苦命鴛鴦在路上重逢相遇?
陳澈淳良,劉玉霖又簡單。
他們彼此都會很珍惜這次再見面的機會,然后.......”她左手拍右手,抬起頭,含著冷笑,將話丟進這場陰沉的大雨里,“但凡二人之間發生點什么,之后拿捏劉玉霖,便是拿捏住陳澈,乃至牽連到整個陳家。她走這一步棋,成敗都是棋子付出代價,自己倒能擇得干干凈凈。”
話尾,雨簾揚動,滅了她那盞燈苗。
室內陷入漆黑。
與此同時,出洛陽遇大雨,臨郡的官衙幾里地外,劉家馬車陷入泥坑中,左右車轱都動彈不得。
“咔嚓”一聲,柴被劃燃,女子手攏住小心將剛滅的燈復燃,罩上琉璃罩子,也照亮劉玉霖半張恬靜的臉,劉玉霖之兄見劉玉霖想要下車,在外推著車轅冒雨喚道:“雨下的太大,阿妹一定躲好不要出來!”
劉玉霖應著話,縮了回去。
想了想,又掀簾將燈火遞出,“這樣能好推些!”她父親官職低微,家中素來簡樸,因此隨車仆從也不多,微弱的光下,這幾人連帶她兄長一起,推得頗有些艱難。
好在,此前去官衙求援的人也回來了。
前后淌水的馬蹄聲震耳,亦有盔甲鱗片的摩擦聲。
劉玉霖在黑里望不清,將燈舉起要瞧個清楚,卻無意掀翻燈罩,為首一人似一直在暗中觀察她舉動,此時立即前來,一手將那燙燒的燈罩接住。
她沒想到有人會來接這東西,詫異地微張唇,探出了半邊身子:“燙到了嗎?!”
那人披著蓑衣抬頭,極明亮的眉眼前落下幾串晶瑩雨珠。
劉玉霖與陳澈四目相對之時,她手一緊,火苗受了雨水擊打,瞬滅后又猛燃。
“陳.....陳公子?”
*
一場暴雨淅淅瀝瀝下了半旬,水勢最迅猛之處噴薄若飛瀑,一氣淹了不少田莊,許多地段因洪水封道禁行。
這日難得放晴幾縷,木漪起早便被張婕妤身邊的宋內司找過去煎藥。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旈庭宮,木漪溫柔謙卑地問:“九夫人是膝蓋又痛了嗎?”
“可不是嗎?痛了有段時間,你現在可是大忙人,我讓底下丫頭來堵了你好幾次,卻都不見你。”宋內司與她一起進了灶房,指給她看,“這鍋,爐子,我們這些人,起早就準備好了,本來說我來給夫人煎,可她就想著你,說我們煎的那都不管用,只有你煎的服下去不過兩頓,便立竿見影了,身子哪兒都舒爽。”
“夫人這是在鬧我的玩笑。”木漪掩面嬌羞。
宋內司抬起她人畜無害的小臉:“主子只要肯吃藥,想我們怎么做都行。”
說著,袖中解下一小串珍珠。
木漪驚訝:“這,我不能要。”
宋內司強行塞給她,“煎藥少說耽誤你半日,夫人要我賜的,你不收反而才壞了規矩。”
木漪頗有水平地推辭幾回,這才收了,心下暗喜萬分,她擼起袖子便架爐子燒火,打開從醫藥署帶來的藥方子,攤給人看:“我還請醫正加了一味桔梗,之前聽著您說,夫人逢天驟冷便容易咳嗽。”
“是是是,虧得你個小丫頭盡心。”宋內司溫柔淡笑,“夫人還未梳洗,我要去內寢照應,有什么事你就喊她們幾個。”
木漪答應著,坐下扇爐子煎藥。
水沸第一趟時,要將湯藥里的浮毛過一遍竹篩,她將藥爐兩耳捻起,擱在白石臺上。現下灶房并無人,木漪四下偷偷張望一圈,在高高的石雕窗下背過身,暗中入袖摸取了另一小包油紙,攤開來。
金銀粉末,在窗光下細閃,若砒霜之白——幾種最寒最涼的崖邊草,既能絕胎,又有麻痹止疼的功效,她足足舂了幾日才磨成這種細粉,手腕常常是脹痛的。
這樣的事,江皇后不是第一次命令,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她偶爾會冷眼旁觀地去想:究竟是一種怎樣崎嶇的政治殘殺和帝后愛恨,讓江皇后決心以這種方式,讓天子絕嗣?
木漪望著這些毒藥,眉目低垂。
面目在熱氣里氤氳,似在沉思。
腳步聲愈近,也容不得她再猶豫,她將這些東西面無表情地倒了進去,油紙重新藏回袖中,藥爐邊緣的粉末也都擦理干凈。
兩個婢女進來,就見溫暖的晴絲照在木漪藕臂上。
她正要去水桶里,洗過竹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