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飛卷的煙絲里,散出甜美的桃花香。
九夫人張鏡著一身秋日的霜色衣,歪身靠憑幾,若雪的一張臉埋在半邊頭發內,一雙柔柔的遠山眉,櫻唇若花苞,宋內司跪坐一旁,悉心替她揉搓著膝蓋和小腿。
木漪跟著一個端藥的婢女進堂,張鏡一見她,笑意吟吟,“宋內司說能找你來煎藥,我還不信,當她哄我,原來今天你真有空了?”
木漪甜聲,“九夫人這幾日不好,我便這幾日都來嘛,”她殷勤端了那藥碗,跪著遞到她眼前,“這藥是醫正新調的,加了幾味熱性草,主的便是退寒止疼,專治的夫人膝痛?!?/p>
“這些姑娘里,就屬你嘴最甜了?!?/p>
張鏡笑著讓宋內司接過,一勺一勺地喂給她喝。
喝完,木漪遞了一碟子糖漬桃肉:“這是五巷的桃干,我出宮買的,夫人嘗嘗味道。”
“你是專送我呢,還是其他人都有?”
木漪紅著臉頰:
“九夫人愛桃,專給九夫人買的,我用甘蔗水又新煮了一遍,甜而不膩?!?/p>
她若清水里的蜉蝣,在各宮處處游蕩著留情,除卻人心里的漣漪,卻不留下什么能拿捏的痕跡,應付張鏡,就更是輕車熟路。
留著吃了午飯,陪張鏡談了天,她午后要睡下了,臨行前在榻上又拉著她的手道,“我家中有個阿妹,年歲與你一般大,與你一般嬌俏。我當真是喜愛你,可又怕跟皇后要你,皇后要對你多思,陛下見了你恐怕也......反而,會讓你不好過。好姑娘,有空,就多來陪我說說話罷?!?/p>
木漪什么都答應,溫溫柔柔地哼了張鏡故鄉的小曲,將張鏡哄睡了。
宋內司送她出宮。
木漪讓她不用送,宋內司卻道:“我有幾句話想說?!?/p>
鵝卵路兩旁的矮處長著各色秋菊,高處有細細的幾枝柔軟木槿。
“宋姐姐請說呀?”
她們走入花道的幽徑,身影穿梭于枝葉,光斑流動在二人宮衣上。
宋內司斟酌著:
“夫人性情和順,近日正受陛下寵,卻也因此惶恐不已,你是醫藥署當值的,夫人既然肯與你交心,你務必不要辜負,醫藥這塊,就替我們照顧好她的身體吧,若將來夫人真能誕下龍子龍女,將你要過來,過些舒服的日子,是順理成章的事。”
木漪忙行了個膝禮,有些惶恐:“九夫人待我真情真意,我心里也是有數的,其實夫人的身體并無大礙,主要還是寬心。”
宋內司年長許多,聽了這句話,淡笑搖頭:“夫人夠真,你卻不夠?!?/p>
她隨手采下一枝木槿,別在木漪耳后。
眼前的妙齡女郎美則美矣,可皮囊下,暗暗透露出一股無形的冷澀來,就像這木槿,是一種看似芬芳,聞起來卻并無任何香氣的花。
“聽聞你從前在家身體也并不好,都未曾出過幾次家門,一直養病。如今及笄之年陰差陽錯被送進了宮,一個小姑娘本該什么也不懂,可我覺得你什么都懂,只是因為這宮里人的喜怒哀樂,與你不相干,所以你不想多管?!?/p>
木漪心下一震,緩緩垂下頭。
宋內司正了神色,語氣也開始有些沉:“你聽好,我與這宮里的其他宮人都不同,我是九夫人從家府中帶入宮的,陪著九夫人長大,什么樣的人我沒見過?一個人若能讓人人都喜愛,挑不出毛病,那她必定不是生來就如此討人喜歡?!?/p>
宋內司的話丟在她的腦袋上。
“人心雖難猜,可試得多了,無非是那幾種。我此生奉夫人為一切,不貪圖世俗任何。現在,我只將我的想法告知你。你當告誡也罷,當挽留也行?;厝ハ胂胱约壕烤挂裁?,想清楚了,日后還可常來我們這處坐坐,想不清楚,我日后也就不找你了?!?/p>
木漪可憐巴巴地抬起頭,目光中含著淚。
宋內司一改往日溫和,用冰冷的話語劃出了一道分界線:“旈庭宮內不缺珍珠財寶,施贈珠寶于人,可以,留個一心幾用,善于行騙之人,卻萬萬不可?!?/p>
她說罷,便示意木漪自行回去。
木漪獨自滯留叢中,花枝在鳥鳴聲里折了腰,粉黃的菊花映在她裙上,為青綠的裙面加上幾處生動的裝飾,目送人離去之后,她的無辜神色不見,轉而是冷厲的斂色。
她用力打下耳邊花,抬腳將它碾碎。
木漪帶著濃重的心思拐出了鵝卵路,她知道自己臉色不開懷,便下意識抄了條更僻靜的小道,從宮中廢棄的道院繞了出去。
宮墻的兩旁種著秋海棠,一地都是雨水打落的殘瓣。
她路過時,幾個低品級的宦官,正拿著掃帚和簸箕在墻根底下打掃,一人背著身扣磚縫,未曾注意她前來,轉身揚起水桶沖洗泥垢,生生濺了她的兩只鞋面,一下全弄濕了。
木漪這才回神,還未主動呵斥出什么,已有一人抬腳踹了他背。
他雙腿一軟,直接跪在木漪面前。
“還不自己掌嘴劈手!”那人戰戰兢兢照做,頃刻間已經自呼巴掌,木漪感到古怪,聞聲看去,與一雙冷然的丹鳳眼對上,那人見她望來,謹慎地垂下頭:
“是奴才沒有管好底下的人,臟了姑娘的鞋子。”他還在說什么,木漪不關心,也聽不進去,說了句“不礙事”便繼續往醫藥署的方向去。
那宦官見她走了,停了自打巴掌的動作,又被這人一個眼神逼著繼續。
“我讓你停了?!她是誰,你得罪不起!”
“是,是,我繼續,我繼續?!?/p>
巴掌聲又接上了,在幾個宦官的注視下,這人抽了帕子,追了木漪上去,直接堵在木漪身前。
木漪眉頭皺得更狠:“我并非宮女,你平視于我,已經越界了?!?/p>
誰料話未說完,眼前人已經跪了下去,彎腰替她擦拭鞋面上的污漬,木漪起了厭惡之心,退開幾步離開他手,“不要碰我。”
那人手一頓,將手帕呈于她面前。
木漪對于骨肉上的抽打,興致寥寥,冷冰冰的語氣:“我不需要你這樣,你即刻回去,讓他不用再掌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