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悠悠散去,緊接著,國子監(jiān)里朗朗的讀書聲便在巷子中傳了開來。姚家離得近,學子們上的什么課業(yè),聽得一清二楚。
姚啟釗喝了藥,夜里總睡得酣沉,并不知一大早伍氏來過。此刻已盥洗清爽,正坐在前廊藤席上看信。看著看著,又忍不住側(cè)耳聽墻外的書聲,蹙眉道:“你聽聽,你聽聽!讀得氣若游絲、七零八落的!國子監(jiān)的這些學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和尚念經(jīng)都比他們讀得用心些。”
姚如意在井臺邊汲水洗碗,聽得直想笑。這和后世的老師總愛說:“你們是我?guī)н^最差的一屆”很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她洗完一大盆碗,倒扣在竹籮瀝水,便回灶房煮了兩碗素面。面上添了幾根青菜,滴了幾滴香油,再澆一勺酸芥菜鹵,清淡但也好吃。
姚啟釗把書信擱在一旁,他吃飯不挑嘴,捧起面碗,又吃得呼嚕作響。
“阿爺,昨日答應您的,等我掙了錢,就給您割肉吃。”姚如意豪氣地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挎包,加上昨日掙的幾十文,刨去成本,她這兩天快掙了半貫錢了。買一斤五花肉不過三十幾文,使得起。
姚啟釗瞇著眼,瞧姚如意那昂著小下巴洋洋得意的樣兒,心里莫名也跟著高興,但卻還是用拐杖點點她:“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掙了五百貫呢,往后瞧瞧,你這尾巴是不是都要翹天上去了?財不露白,趕快戒驕戒躁!”
“在您面前怕什么?高興就高興嘛!”姚如意抓著肩上的粗布囊?guī)ё樱瑵M足地笑成了兩彎月牙眼。外婆常說,男人會騙人,錢不會。她掙了錢,能在這書中世界安身立命,怎么不能高興呢?
“成成成。”又繼續(xù)低頭讀信,一臉專注。
姚如意沖姚爺爺?shù)谋秤班倭肃僮欤驮敢飧吲d,隨時隨地高興!
她哼著小曲兒,進屋點了今日買肉買菜的伙食錢,剩下的便都藏進自己房間床板的夾縫里。她自己也饞肉了,今兒就來炸個香噴噴的脆皮五花肉!
前世生病之前,她最快活的日子,就是等到中學下午放學。學校里沒人了,外婆就領著她把卷簾門拉下一半來,再把家里那老式圓燈泡拉繩一拉,老燈暈黃的光便浸滿了鋪子,再沒人打擾。
她再搬一張板凳進廚房,幫外婆洗菜洗米。
客廳里,別人家淘換下來送給她們的舊電視機沙沙地放著播十分鐘能切廣告三十分鐘的無聊養(yǎng)生節(jié)目。
外婆會邊給她炸香噴噴的五花肉,邊講一些胡編亂造的鬼故事。
給她嚇得,又想吃又害怕,最后只能窩窩囊囊地邊哭邊吃。
外婆就會指著她哈哈大笑。
姚如意把錢纏在腰帶里側(cè),再出來時,姚爺爺已把信看完了,直沖她招手:“如意你來,信上寫了,聞安約莫冬至時分便能到京了。既如此,你今兒還是盡早去林家瞧瞧,若有哪里朽壞,咱們也好提前替他打點。”
對啊,還有這事兒呢,她都給忙忘了!姚如意忙尷尬地答應了一聲,“您鑰匙給我吧,我這便去瞧,等回來我再去割肉,我把門鎖了,您自個在家看會書,可別亂跑啊。”
她不在乎這個素未謀面的鄰居回不回來,之前因姚爺爺時常提起,她便也仔細回想過幾次,她應該沒記錯,書里并沒出現(xiàn)過“林聞安”這個的名字。
估計和她一樣,都是書中的小小路人甲。
可姚爺爺格外看重,她就當是讓老人安心。
“我都多大年紀了,還用得著你囑咐?”姚啟釗不服氣,把厚厚的書信踹進懷里,嘟囔著,立起拐杖,費勁地站起身,回屋給她拿鑰匙去了。
幸好他今日精神頭好,沒忘了鑰匙放在哪兒,雖然也找了半天才又巍顫顫地拿著一大把鑰匙出來,還拿了疊紙筆出來。
一早起來時,姚如意還覺著今日姚爺爺神智清醒了些,可這會兒再看他神色,他似乎又糊涂起來了:“如意啊,阿爺手抖得寫不了信了,你替我給聞安回封信,再捎些銀錢給他。萬不要告訴他我病了,只叫他不必急,路上慢慢走,也不要節(jié)省,多花些銀錢坐漕船……”
姚如意心頭咯噔一下。雖說托原主的福,她能輕松看懂豎排繁體字,寫幾個字怕也不難,可畢竟從沒練過書法,一動筆恐怕就要露餡。
而且,姚爺爺之前不是總把她當成家里雇來的小廚娘么?這回咋又把她認成孫女兒了?不過,她以前在醫(yī)院也見過患阿茨海默癥的老人,他們思維跳脫,確實不能按常理推斷。
不過她沒漏出一點兒不對的神色來,先坦然接過姚啟釗遞過來的鑰匙和信箋,順帶將纏了紗布、燙起好幾個泡的雙手也展現(xiàn)在他面前:
“阿爺,您既已接到信了,只怕人家早已啟程了,寫了回信他也收不到啊?何況您看我這手……我也沒操持慣灶頭事,這兩日趕鴨子上架,昨夜熬鹵湯才燙了手,這會子還腫著呢。”
姚如意本也不是日日掌勺的大廚,燒柴火灶更是幼時記憶了,哪能事事妥貼不出錯啊?原主那十根水蔥般白嫩的手,叫她兩日折騰下來添了七八處被火燎傷和鍋邊燙出來的紅印子。
原主不愛出門,皮子養(yǎng)得白又薄,一燙起來便瞧著格外嚴重。燙得淺的都有一碰疼的紅印,燙得厲害的,不僅有紅印,都起小泡發(fā)腫了,周遭還耷拉著黃黃的軟皮。
姚啟釗瞅了眼,立刻急了:“怎會弄成這樣?涼水沖過沒?快去買些燙傷藥來!回頭流了濃,那便難好了!”
“不礙事,我沖過水還抹了點牙粉,過兩日也就好了。”姚如意早上過藥了,其實已不太疼了。她是死過一回的人,很珍惜這副身體,只是沒法子,總要做事。
姚啟釗還是不放心似的,拉過她的手看了又看,又嘮叨要當心,并勒令她一定要去包幾副燙傷膏回來覆。
之后,他盯了她手腕處一顆痣半晌,才忽而撒手,拄著拐杖,慢騰騰地轉(zhuǎn)身回屋去:“你說得有理,聞安只怕已在半道上了,這回信還是不寫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也該回屋批改那些混賬東西交上來的課業(yè)了。”
姚如意捏著鑰匙,暗暗松口氣。
見姚爺爺屋子里的竹簾子緩緩降了下來,她便趕忙繞到自家屋子后頭,擠過柴棚,再往前走到盡頭,那里有一扇落了大鎖的小角門。
姚家和林家之前是可以直接通過這扇小門出入的。
她把鎖上的灰抖了抖,用鑰匙擰開了鎖,卸下門栓,用力推了兩下,才推動那被灰塵堵得發(fā)滯的門扇。
走近這扇角門,便是一方荒草蔓生的小跨院。
姚如意踩著齊膝高的雜草走到檐廊處,臺階上苔痕斑駁,便能轉(zhuǎn)進蛛網(wǎng)垂懸的窄門。
眼前是個寬敞明亮的小四合院,當中一個廳堂,對著個四四方的天井,左右兩邊各有兩間廂房,水磨青磚間雜草叢生,有一圈井臺,木蓋上壓著石頭,下頭應該也是口井。
姚爺爺沒生病之前,估摸著一倆月也會進來看一眼,這宅子雖久未住人,但天井敞亮,有些霉味倒不腌臜。她一進來便發(fā)現(xiàn)林家屋頂上的瓦片里生了幾叢矮矮的草,頂端還有被砍伐過的痕跡,甚至門后有把木梯子都還架在那兒。應當是姚爺爺生病前還過來幫著收拾過的痕跡。
那么大年紀了,還爬高撿瓦!
這老爺子啊!
再往前走,東側(cè)廊子盡頭,還種了顆高大的柿子樹,即便多年沒人照管,依舊長得隨心所欲、枝繁葉茂,枝頭還綴了些青黃果子。
姚如意四下打量,還走上前撫了撫那柿子樹的樹干。走到樹下,她才發(fā)現(xiàn)樹上還掛了個褪色木板,上頭墨痕早已模糊不堪,但還能看出筆鋒飄逸俊雅。
她努力認了半天,才看清楚,上面寫著:
平平
取“柿柿平安”之意
寶元元年夏移栽
此樹性疏懶,喜拔節(jié)少掛果
姚如意仰頭看了看,確實,長得好高,果子只有幾顆。
不由滿心柔軟地笑了起來。
原來姚爺爺常念叨的這位“路人甲”,是個會為樹取名的人啊。
和她挺像,她也喜歡給家里的各種物件取名字。以前她還給外婆的摩托車取名叫“紅鯉魚與綠鯉魚與驢”來著。
“平平再見啦,有空我再來給你澆水。”她笑著拍了拍樹干,便繼續(xù)便順著回廊細細察看。地上積了不少塵土,除了她,沒瞧見有人進來過的腳印,便依次推開雕花木門通風散味。
林家一共有兩進,比姚家寬敞數(shù)倍,攏共有十幾間屋子,裝潢得也清雅舒適許多。后院看過,她便打算穿過月洞門繞到前院去。
之后,她又在前院發(fā)現(xiàn)一盆正開得紅艷的“一串紅”,花朵密集,像一串串紅彤彤的小鈴鐺,彎腰湊近一看,白陶花盆上果然也寫著:“妙妙,寶元二年秋,小妹月月手植賜名,花勤易活,實乃好花,不愧‘妙’字。”
另還有一棵樹冠開闊的合歡樹,上頭的小木板是:“聽木;寶元二年春移栽。每逢夜晚及雨天,其葉片兩兩對合。月月見此,屢次將耳貼近,天真地想聽花葉竊竊私語的聲響,故得此名。”
院里草木葳蕤,即便無人居住,花草樹木仍在四季輪回中肆意生長。姚如意在林家轉(zhuǎn)了兩圈,叫這空蕩來往的風吹拂過,望著塵埃在一束束陽光里靜靜沉浮,心都好似被洗凈般,寧靜了下來。
看了兩遍,確信沒遺漏,便準備離開。
就在她轉(zhuǎn)身時,后頭窸窣作響,像有什么東西擦著茂密的雜草跑過。
姚如意嚇得寒毛都豎起來了,猛回頭一看,卻什么也沒有。
只有一陣風蕩進來,卷起幾片葉子,吹動了屋檐上忙碌織網(wǎng)的大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