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庭的車停在金魚店門口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了。
王阿姨已經下班,金魚店上了鎖。
好在這回他有鑰匙,開了門,店里沒人,上了樓。
潘潘還在床上,她知道王阿姨已經下班了,下班前她來看了看自己——王阿姨以為她病了,就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又買了幾個刀切饅頭放在床頭。
門鈴叮一聲響。
這個點,能開門進來的,也只有高庭了。
她的心終于又顫了一下,他終于來了,可她卻不敢見了。
熟悉的腳步聲緩緩上樓,最終停在了房門口。
高庭兩天沒休息,還穿著那天的白襯衫,只是領帶解了,袖子隨意挽起,褶皺不堪。
房間里沒亮燈,他身后樓道的燈光照過來,將本就挺拔的人影拉得更長,只不過今天,他的背也沒那么挺了,肩膀有些松垮,疲憊極了。
眼前是那張小床,被子鼓鼓囊囊縮成一團,他知道她在里面。
可他也沒立馬走過去,而是立在原地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眼低的神色復雜極了。
潘潘聽見腳步聲停了,心也拎起來,她聽過那么多次他的腳步聲,她百分百能卻認是他,可他為什么不走過來?
高庭只停留了短暫的一會兒,他邁開有些沉重的步伐,走到床邊。
潘潘感覺到床上有個人的重量坐下來,緊接著隔著被子他的大手掌壓下來,落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兩天過去了,她終于有了一點兒生氣,被子鼓動,她緩緩地,像流浪的小狗等來了收養人一樣,從被窩里探出了腦袋。
他正好低下頭,倆人對上了彼此的眼睛。
她的眼里空洞麻木,卻還有對他的乞求。
而他的眼里,滿是疲憊和揪心。
只一眼,潘潘又縮了回去——她從來么見過這樣精疲力盡的高庭,他還穿著定親那天的襯衫,她還記得他捧著花站在光里的樣子,意氣風發地撞進她眼里心里。
可這一刻,就好像他身上所有的光都被澆滅了。
她不敢看,不敢想,不敢面對,也沒辦法面對。
都是因為和自己在一起,他才會這樣……
她把臉深深埋進被子里,痛苦極了。
高庭在被子外,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又何嘗好到哪里去呢?
原本漂亮的簪發被扯斷了,臉頰消瘦又憔悴,像是被巨石傾軋過一樣,一點兒精氣神都沒有了。
他心里沉痛,大手再一次按在了被子上,拍了拍說:“我回來了,你不想出來,那就再呆一會兒。我就在這。有事喊我。”
說著,他脫鞋上床,坐到了床尾,背靠著墻,仰起頭。支起一邊膝蓋,手搭在上面,眼里也放空了。
而他的另一只手,始終搭在鼓起的被子上,被子下,或許是她的腳,他兩天沒睡,這一刻閉上了眼睛,卻終歸留了一手看顧她。
房間再次陷入了寂靜之中,有一縷月光透過狹小的窗簾縫隙灑進來。
潘潘感受到搭在自己腿上的那只手很久沒有再動過了,再次探出頭,就看見他坐靠著墻,已經睡著了。
她緩緩爬出被窩,全身力氣都像被抽干了一樣憔悴,跪直身體,她來到他身邊,這才敢細細凝看他。
他眼底發青,下巴上胡渣冒頭,白襯衫也臟了。
潘潘從事情發生到現在一滴眼淚都沒掉過,可這一刻看見這樣的高庭,眼淚卻不受控地掉下來了。
啪嗒啪嗒,打在被子上。
她心里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沒辦法思考,只知道看著這樣的高庭心就揪起來疼。
她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他們都精疲力盡了。
潘潘于是放棄了思考,放棄了理智,聽憑感覺指引,伸手捧住了他按在被子上的那只寬大手掌。
右手撫摸過他的掌心,與他十指相扣。
雙膝跪著,慢慢挪到他身邊去,胳膊也輕輕抱住他的胳膊,將腦袋枕在了他肩頭。
這一刻,在昏暗的房中,月光如刃劃出一道清晰的界線,切割了她三分之一的身體,可她還是越線摟住了他。
像兩只受傷的野獸,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巢穴,互相療傷。
她知道明天的太陽還會再升起來,她也知道夢會有醒來的一天,可是在滅頂的痛苦之下,她還是想要靠近他——這幾日她封閉了自己,既是因為承受不了,更是想等一個他的態度——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她要是松了手,會立刻沉入深淵。
好在他睡著了,他看不見她的自私與不堪,她得以再厚顏,貪圖一段與他短暫相擁的時光。
就像最初的時候她對他說的,走到走不下去為止吧。
靠著無比熟悉的身體,聽著聽過無數次的呼吸,她漸漸安下心來,睡著了。
可高庭卻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眼角的余光看見她臉頰上的淚痕,緩緩抬起手,用手背替她擦拭了。
床很小,只能側睡,他于是緩緩將她側放,自己則從身后摟住她——就像他在這里過的第一個晚上一樣。
他想起那天晚上,她緊繃的像一只落網的兔子。
那天晚上,伴隨著濃烈的**,盛雪陽這個女孩子也深深地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那時候的高庭沒想過將來,他只簡單得認為,如果兩個人都能獲得快樂,那就在一起,不快樂那就分開。
僅此而已。
可后來呢,一切都不受控了——他很少會去回想反思這些,從前他總覺得無論發生什么,自己總能給她兜底的——他有遠遠優于普通人的條件,這讓他在做很多決定的時候,都比普通人更加輕松更加果決。
可倆人走到今天這一步,幸福有,可痛苦也不會少。
但他還是在她身邊,他直到這時才認真審視起他們一路走來的種種——
回來的路上,他開著車在漆黑的高速上飛馳,他盡量讓自己冷靜地設想了他們的未來。
好的壞的,他都在心里推演過。
繼續走下去,恐怕會比上一次分手更加難以愈合,更加困難重重。
就此分開,或許會難過一陣子,但時間總會撫平的吧。潘潘的經濟情況現在也很不錯,就算沒有自己,憑她自己過得也不會差吧。
他活了三十幾年,頭一回切身感受到了的那句話:人生就是選擇。
盛豐欲言又止的話他其實很明白,親戚們的規勸,父母的態度,他無一不清楚。
他不是少年情動的時候了,他是個生意人,他知道如何選才是最佳。
可真當他的車停在了金魚店門口,真當他走進門看見那些金魚,當他看見她困獸一般躲在被子里的時候……
他的那些念頭都被沖潰了——他們的婚事,是他急功近利急于求成,才在短時間內促成的——她在此前沒有動過著急結婚的念頭,是他要她愛自己,要她完完全全屬于自己,可他卻從來沒想過,憑什么?
是啊,憑什么?
他明明比誰都清楚,讓她從不敢想到積極備婚,跨過了多少坎。
可真當洪流來襲,要淹沒彼此的時候,他如果和其他人一樣,選擇了放開她,那他又比那些放棄她的人好到哪里去?
他看著她熟睡的臉,依戀地躺在自己懷里,不禁自嘲起來。
不是早就想定了嗎?
要一直一直做這條金魚的飼養員?
怎么鬧了這么一出,碰到一些坎,就要放棄了?
這樣的人,憑什么要求她奮不顧身地托付終身?
她這個人就在他懷里,這已經勝過了千言萬語。
他伸手仔仔細細用指腹擦掉了她眼角殘存的淚痕,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有時候人生是沒有選擇的,當所謂的選擇出現,不過是人在權衡利弊趨吉避兇,給自己一個放棄的理由罷了。
他埋首再她頸窩里,確確實實是疲憊不堪了。
可他還是用力抱了抱她:“潘潘,我們都睡一覺,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