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文華殿外。
夕陽西下的余暉潑灑在廊柱上,初冬的天空如一塊冰冷的銅鏡,映照著大燕皇帝負手而立孤松一般的身影。
司禮監掌印太監曾敏佝僂著身軀站在不遠處,宛如一抹不起眼的影子。
朔風掠過,寒意凜凜。
曾敏望向天子鬢角新添的霜色,暗嘆比去歲重陽節又深了兩分。
時年四十有七的帝王面龐仍如冷鐵澆鑄,只是當年登基時那股子銳氣,早被十八載朝堂風雨磨成了玄冰。
這一刻曾敏內心不免有些恍惚。
他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入宮沒兩年就被派在今上身邊服侍,看著他一步步走來,從晉王到東宮太子再到大燕天子,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二十多年。
都說伴君如伴虎,而且內廷的勾心斗角相比外朝更加陰險狠毒,曾敏卻憑借謹小慎微的性格和對天子的了解,一直穩穩把持著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寶座。
但如今他只覺得天子的心思越來越難以揣摩。
猶記得太和三年黃河決堤,天子連續大半個月每天只睡一兩個時辰,那雙眼熬得通紅卻亮得灼人,而今暮光沉在眼底,凝成兩潭冰封的深井,連倒映的九重宮闕都泛著青灰鐵色。
“你說——”
天子低沉的嗓音響起,曾敏連忙上前一步,神態愈發恭敬。
“是誰在針對薛明綸?歐陽晦還是沈望?”
聽到這個問題,曾敏慶幸自己早有準備,但面上仍舊忐忑道:“陛下,奴婢豈敢妄議朝中重臣。”
姜塵一聲輕笑,抬手按在白玉闌干上,淡淡道:“直言便是。”
曾敏不敢再推脫,斟酌道:“陛下,奴婢覺著那位薛編修說得也有道理,說不定這就是顧衡此獠喪心病狂,為了掩蓋工部都水司這些年的虧空,鋌而走險構陷薛文肅公。而且奴婢想不明白,顧衡犯事如何能牽連到薛尚書呢?”
“蠢貨。”
姜塵斥了一聲,搖頭道:“朕說過很多次,讓你多讀點書,你就是不聽。虧你還是掌印太監,連這點小伎倆都看不出來。”
曾敏愧疚道:“陛下恕罪,奴婢不是不肯讀,只是與其看那些大字,奴婢更想跟在陛下身邊,盡心盡力地侍候陛下。”
姜塵聞言淡淡道:“也對,有些時候蠢一點并非壞事,忠心與否更重要。”
曾敏聽出天子意有所指,連忙躬身道:“奴婢蠢笨是真,忠心也是真,此心天地可鑒。”
姜塵轉頭看了他一眼,放緩語調道:“行了,朕只是隨口一說,你不必怕成這樣,讓下面的小太監瞧見,往后你還如何服眾?”
曾敏應下,他知道天子不喜啰嗦廢話。
“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透著古怪,顧衡不算很聰明,但他做了七年的都水司郎中,在薛明綸麾下經歷過不少曲折,不至于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
姜塵說回先前的話題,徐徐道:“這世上有幾個不貪的官兒?他顧衡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更不可能是唯一一個,莫說他的頂頭上司薛明綸,就算寧珩之也做不到清如許,寧家在杭州府的十余萬畝良田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都水司的虧空早已存在,這些朕都知道,顧衡再笨也會去找薛明綸求救,而非蠢到嫁禍給薛明章。”
說到這兒,他那雙如寒冰一般的眼眸中浮現幾分惘然,繼續說道:“薛明章……朕當初想著他將來能接過寧珩之的首輔之位,可惜了。”
曾敏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顧衡此舉是受人指使?”
“多半是脅迫,要么就是顧衡被人蠱惑失了判斷。”
姜塵表面上是在解釋給他聽,實則在梳理自己的思緒:“這件事鬧得越大,反噬就會越狠,屆時連朕也不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否則會影響到朝局的穩定。一旦往下查就會拔出蘿卜帶出泥,顧衡的下場自不必說,連薛明綸也會被殃及。或者說,幕后之人本就是沖著薛明綸而去。”
曾敏恍然道:“原來如此,陛下,會不會是薛尚書得罪了什么人?”
“他所處的位置注定會引來暗處的覬覦,若他垮臺就等于斬掉寧珩之的一條臂膀,不過——”
姜塵雙眼微瞇,緩緩道:“無論顧衡還是那個叫劉平順的翰林院雜役,這兩人都難當大任,用他們來謀局便是敗筆。縱觀此事始末,設局之人的手法很稚嫩,透著一股天真的意味,不像是歐陽晦或者沈望的風格,更像是朕那幾個兒子會做出來的蠢事。”
這下曾敏徹底不敢開口。
涉及朝廷政事他還能插科打諢一二,但是只要和皇子們有關的話題,連寧珩之都會慎之又慎,更何況他這種天子家奴。
姜塵倒也沒有為難他,抬頭看向天邊的殘陽,嘴角勾起一抹微諷的弧度。
一名小太監邁著小碎步走來行禮道:“啟稟陛下,靖安司都統沈清求見。”
姜塵目光微凝,道:“宣。”
曾敏聽到“沈清”二字,不著痕跡地退開一段距離。
不多時,文華殿鎏金斗拱投下的陰翳里,倏然出現一道玄色身影。
來人便是沈清,年過四旬其貌不揚,唯有那雙眼窩深陷似兩口枯井,偏井底燃著兩點寒芒,望人時如細針砭骨。
“臣靖安司沈清,叩見圣躬。”
他恭敬行禮,一絲不茍,聲線沉啞似鈍刀刮鞘。
“平身。”
姜塵依舊望著前方蕭瑟的庭院,淡淡道:“顧衡開口了?”
沈清身上隱隱帶著血繡氣,即便他每次入宮前都會沐浴焚香,但是這股味道怎么都洗不干凈——自然是因為那些被關押在靖安司牢房的官員們。
他起身垂手侍立,神情木然道:“回陛下,據顧衡交待,兩個月前有人拿著他這些年在都水司斂財的證據找上他,以此拿捏他聽命行事,后來又給他指出一條生路,讓他隱匿工部舊檔中對薛明章有利的部分,從而將水患之責嫁禍給薛明章。”
“慌不擇路的蠢貨。”
姜塵平靜地給出對顧衡的評價,繼而道:“翰林院那邊又是什么狀況?”
沈清答道:“劉平順是被人脅迫從而陷害薛淮,翰林院內與揚州河工有關的卷宗已經消失,初步判斷和顧衡無關,但幕后黑手應是同一人。”
姜塵輕聲道:“說說你的看法。”
沈清毫不遲疑地說道:“此人有一批極為忠心的人手,不論是控制顧衡還是在翰林院落子,都需要能干之人執行,而且臣還沒有查出他們的身份,可見對方絕非平庸之輩。不過從大局來看,幕后主事之人的手段頗為粗糙,否則不會被薛淮如此輕易地扭轉局勢。”
姜塵沉默不語。
沈清的判斷與他相似,如此一來嫌疑人的范圍就會縮小很多。
能在靖安司的眼皮子底下弄出這樣的動靜,一兩個人絕對無法辦到,肯定是一批擅于隱匿身份的好手,偏偏主謀又像是初出茅廬的新手。
除了那幾個成年皇子,京中還有哪家的權貴子弟具備這樣的特征?
但——
姜塵心中猶疑,倘若這是對方故意為之,想將他的注意力引到皇子們身上呢?
沈清又道:“陛下安心,臣會盡快查明真相。”
“朕自然相信你的能為。”
姜塵按下心中雜亂的思緒,緩緩道:“今歲江南受災嚴重,國庫入不敷出,雖說寧珩之向朕做了保證,一定不會讓朝廷過個窮年,但是朕不會再容忍他麾下那些蛀蟲。”
沈清心領神會,天子這次不會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要狠狠殺一批貪官污吏,故而應道:“臣會讓人準備好他們的罪證。”
誰知姜塵卻搖頭道:“你把精力放在追查幕后黑手這件事上,工部和戶部的問題會有專門的人去查。”
沈清自然沒有異議。
姜塵轉頭看著他問道:“你覺得薛淮變了幾分?”
陡然聽到這個名字,沈清稍稍思忖,然后冷靜地說道:“臣對薛編修過去兩年的舉動有所耳聞,如他一般耿直剛硬的年輕官員委實不多,但是經歷過落水一劫,他相較以往改變很大,雖說骨子里的氣質還在,但已懂得變通。”
“難得,朕記得你已經很久沒有夸過其他官員。”
姜塵笑了笑,負手道:“朝廷這些年為治理江河投入那么多銀子,結果戶部和工部就給朕這樣一份答卷,即便沒有顧衡鬧出來的破事,朕亦不會就此罷休。”
“就讓沈望主持徹查河工貪腐一案。”
“至于薛淮……這兩年他沒少煩朕,看在薛明章的份上,朕不與他計較。”
“既然他不怕得罪人,那便告訴沈望,這次朕給薛淮一次機會,讓他參與查案。”
“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一柄不懼艱難的利劍,還是只會逞嘴上功夫的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