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間陷入奇怪的安靜。
但凡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過幾年的人,都會十分熟悉鄭靜這個拖字訣。
薛淮自然明白這種軟刀子的用處。
六科給事中和書吏們都在等待他的決定。
雖說薛淮品級不高,但他是沈望的親傳弟子,書記官這個臨時設置的職務足以證明沈望對他的看重,再者眾人也好奇薛淮究竟有沒有能力勝任,所以暫時都沒有開口。
鄭靜雙眉耷下,臉上沒有半點躁意。
薛淮不急不緩地問道:“鄭主事,都水司案牘房中難道沒有索引和目錄?”
鄭靜坦然道:“實不相瞞,索引一直都有,但是這幾年相關卷宗越來越多,再加上時常需要翻閱查詢,導致案牘房內的卷宗存放愈發混亂,如今很難依靠索引尋找對應卷宗。這是我們都水司的失職,還請諸位見諒。”
他自忖這只是一個很常見的小問題,只要卷宗沒有丟失就行,再說哪個衙門不是這樣?
見薛淮不語,鄭靜再度說道:“薛編修和諸位不妨稍等片刻,我等會盡快找出揚州府的相關卷宗。”
“鄭主事,你應該知道這樁案子的嚴重性,陛下明旨令查辦處盡快厘清原委。”
薛淮先讓對方清醒一點,繼而話鋒一轉道:“我等并非不近人情,亦知鄭主事所言非虛,但我等身負皇命前來查案,豈可悠閑地坐在一旁?”
鄭靜問道:“不知薛編修有何良策?”
“只是笨法子而已。”
薛淮放緩語調,從容道:“有句話叫人多力量大,我與各位給事中以及書吏們可以一同進入案牘房,協助鄭主事找尋卷宗。”
鄭靜心中自然不愿。
這幫人不光是幫手更是監工,他們跟著一起行動,自己還如何刻意拖延時間?
他微微遲疑道:“案牘房內頗為逼仄,人多未必就能提高速度,而且諸位對工部的卷宗并不熟悉。”
“這個很簡單。”
薛淮簡單直接地說道:“我們可以將案牘房分成若干個區域,每個區域內都安排鄭主事的下屬和查辦處的人,這樣分工協作相互配合,我相信效率會提高不少。”
這下沒等鄭靜開口,戶科給事中葛存義便點頭道:“薛編修言之有理。”
薛淮向前一步,稍稍加重語氣:“鄭主事,天子限期三月查明此案,我等必須珍惜每一刻時間,否則便是有違圣意。倘若我們連第一步都需要耗費數日,這無論如何都交待不了。現在大約是辰時末刻,若在申時末刻之前,鄭主事還未將相應卷宗整理妥當,我只好如實向欽差稟報,屆時欽差怪罪下來,鄭主事莫要埋怨。”
他先退一步主動提出幫忙,又向前一步將圣意掛在嘴上,逼對方服軟低頭。
鄭靜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薛淮這是先禮后兵,堵住他的所有借口,如果這時候他還敢推辭,對方就敢當眾翻臉,最后吃不了兜著走的只會是他。
“如此也好,就是辛苦諸位了。”
鄭靜憋屈地說著。
“我們都是為陛下和朝廷辦事,再辛苦也是應當的。”
吏科給事中柳承宗非常自然地接過話頭,同時對薛淮微微一笑。
其實不光鄭靜心里有種古怪的感覺,查辦處眾人亦是如此。
他們這兩年時常聽聞薛淮的故事,一方面敬佩他百折不撓的心志,另一方面又覺得這位年輕的探花郎辦事粗疏,似乎他的聰明都用在讀書做文章之上。
但是今日親眼所見,他們又覺得傳聞似有不實,這位薛編修不像一味強硬的愣頭青,倒也有幾分手腕。
雖然談不上高明,至少比傳聞中沉穩很多。
有些人還以為在鄭靜擺明要拖延、欺負薛淮不通庶務的時候,薛淮會當場翻臉鬧起來。
薛淮自然能明白這些年輕官員目光中的含義,他不卑不亢地給予回應,然后立刻和鄭靜協作展開下一步。
他不覺得自己的應對多么巧妙,之所以鄭靜會低頭,只是因為此人還沒看明白一件事。
查工部都水司是天子的旨意,豈是他一個小小的主事耍點心機就能拖延抗拒?
……
另一邊,尚書值廬。
“沈欽差,這是我珍藏的蘭渚玉露,還請品鑒。”
薛明綸指著沈望身邊案上的茶盞,神情略帶恭敬。
這當然不是敬沈望本人,而是敬他的欽差身份。
沈望微笑道:“部堂客氣了。”
兩人相對而坐,氣氛和諧安寧,似乎與外面的明槍暗箭毫無關聯,只是一次官場同僚稀松平常的相聚。
聽到沈望的稱謂,薛明綸的眉頭稍稍舒展,隨即喟然道:“我來工部這六年,一心只想著為陛下分憂,凡事不敢行差踏錯半分,唯恐令陛下失望。誰知下面的人貪心不足胡作非為,那顧衡更是膽大包天,為了遮掩自身的罪行,竟然敢構陷我那位清正廉潔的族弟。顧衡陰謀敗露后,我簡直無顏再見陛下。”
沈望勸慰道:“部堂何必如此自責?朝中誰不知道,部堂對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只是人心隔肚皮,這世上除了陛下之外,何人能夠練就慧眼如炬?”
“我等自然不及陛下萬一。”
薛明綸連連附和,繼而表態道:“侍郎此番奉旨查案,薛某定然全力配合。在侍郎到來之前,我已經命都水司一干人等提前備好河工卷宗,并且嚴令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是有人敢不配合查辦處行事,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沈望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面上則顯得十分欣慰:“部堂這般盡心,相信此案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如此我們也能向陛下順利交差。”
“希望如此。”
薛明綸略帶希冀地說道:“還望侍郎屆時能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幾句。”
沈望依舊沒有拒絕,點頭道:“理當如此。”
“其實……”
薛明綸稍稍停頓,望著沈望古井不波的面龐說道:“顧衡固然愚蠢,但都水司也有苦衷。”
他之前沒有在工部官員面前表露任何態度,對于齊環乞求的眼神只當沒有看到。
眼下他仿佛是在主動幫下屬求情,實則只是想看看沈望的底線。
沈望飲了一口薛明綸珍藏的名茶,放下茶盞說道:“愿聞其詳。”
薛明綸道:“侍郎學識淵博見識高明,肯定知道工部與很多衙門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就拿都水司來說,他們負責水利設施的修筑、舟車制造、官道橋梁的修建和維護,還有極重要的統籌漕運,和地方官府、漕運衙門、河道衙門時常打交道。不是我特意為他們開解,而是很多事牽扯各方利益,委實難以做到清如許。”
沈望略微沉吟,緩緩道:“部堂的難處我明白,其實陛下對此同樣心知肚明,只是這次貴屬……”
他看向薛明綸,未盡之言不難猜測。
薛明綸連忙說道:“欽差奉旨查案,我豈敢為他們說項?即便你不說,我亦知道這次等待他們的是國法無情。”
沈望若有所思地說道:“部堂是擔心這次查案會影響工部各司的正常運轉?”
“侍郎明見。”
薛明綸坦誠道:“不怕侍郎笑話,自從接到圣旨,我內心惶然難以安定,下面的官員更不必說,一個個失魂落魄。照這樣下去不出一個月,工部各項事務恐怕就會陷入停滯。如今是十一月上旬,很快便是歲尾年節,我這案頭上積壓著數不盡的公務,總要靠下面的人去落實辦妥。”
“部堂多慮了。”
沈望面如清風,溫言道:“圣旨里寫得很清楚,嚴查工部都水司貪瀆案,我身為欽差豈敢違逆圣意?”
言下之意,這樁案子會限制在都水司,不會影響其他人。
薛明綸當然知道天子的想法,畢竟他這二十年都在揣摩宮里那位的心思,他明白天子不是要對工部斬盡殺絕,只是要拿回足夠的銀錢去填補國庫。
可是他不放心面前這位看似和善的禮部侍郎。
若論他最忌憚的朝中官員,沈望絕對可以排進前五。
因此試探也好,提醒也罷,他都不希望對方那把火燒得太旺。
真到了那個時候,沈望未必能掌控局勢,因為他方才說得很明顯,一個都水司就牽扯到那么多人的利益,可想而知整個工部背后還站著多少人。
哪一個不是實力雄厚的權貴?
這些話只需點到即止,他相信沈望能聽懂。
按下心中思緒,薛明綸感慨道:“說起來,我還要替明章向侍郎道謝。薛淮那孩子秉性純善,只是明章將他教得太剛硬,若非侍郎這兩年循循善誘,恐怕他還是學不會收斂鋒芒。”
沈望摩挲著茶盞,悠然道:“此事我不敢居功,薛淮的進步是靠他自己的悟性,而且我一直覺得,年輕人就該有一往無前的銳氣。如果朝中年輕官員都學著云山霧罩,這未免會讓人感覺暮氣沉沉,部堂,你說對嗎?”
望著對方從容淡然的神態,薛明綸心里忽有一絲不詳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