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沈瞻星果然臉厚心黑,本官只是客套一二,他就真的收下那一兩蘭渚玉露。”
尚書值廬,薛明綸咂咂嘴,一臉肉痛的模樣。
心腹書吏湊上前說道:“尚書大人,沈侍郎既然敢收您的禮,這次是不是就會稍微留手?”
薛明綸坐回到那張?zhí)珟熞紊希p眼微閉道:“哪有這么簡單。世人都說沈望是清流領(lǐng)袖,看似清風(fēng)明月一身正氣,其實他是朝中心機最深的人之一。陛下未必屬意他成為將來的首輔,但是一定會重用他,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遠比歐陽閣老穩(wěn)固,區(qū)區(qū)一兩茶葉能奈何他?”
書吏納悶道:“可是沈侍郎往常與尚書大人并不親近,這次居然會放下架子,屬下還以為他這是在向尚書大人示好。”
“呵。”
薛明綸哂笑一聲,緩緩道:“沈望只是在本官面前故作姿態(tài)罷了。他若不近人情,本官倒相信他會公事公辦,偏偏他是這種溫和的姿態(tài),讓本官嗅到一絲危險的味道。”
見他陷入沉思,書吏不敢多嘴,安靜地站在一旁。
良久過后,薛明綸睜開雙眼說道:“先前賈璠對齊環(huán)說了什么?”
書吏低聲道:“回尚書大人,當(dāng)時屬下離得有些遠,聽得不甚真切,不過從齊環(huán)后續(xù)在都水司的安排來看,賈璠應(yīng)該是在慫恿齊環(huán)對抗查辦處。”
“果然一到這種時候,陰溝里的老鼠就按耐不住。”
薛明綸面色如常,工部四司的郎中除去顧衡,其他三人都是他親手提攜的心腹,但他懂得月滿則虧的道理,總不能真把工部變成他的一言堂,因此對于其他勢力往工部安插幾個親信這種事,他素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書吏斟酌道:“尚書大人,要不要同齊環(huán)說一聲?”
薛明綸搖頭道:“不必。”
他沒有過多解釋,這次是天子要查都水司,殺一批人抄一批家,哪怕這會影響到工部的正常運轉(zhuǎn),但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違逆圣意。
否則連寧珩之都保不住他。
至于那位沈欽差……
薛明綸沉吟道:“沈望肯定不甘心只查都水司,齊環(huán)等人在他手上堅持不了太久,既然有人想渾水摸魚,那你便將消息放出去,就說欽差大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很多線索,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書吏很快反應(yīng)過來,尚書大人這是要坐山觀虎斗,一如他先前借薛淮之手對付顧衡。
既然沈侍郎想一把火燒到整個工部,那就讓他見識一下這座衙門背后藏著多少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關(guān)系。
書吏暗自冷笑一聲,他當(dāng)然知道水有多深,因此對薛明綸敬佩地說道:“請尚書大人放心,屬下定會妥當(dāng)辦好。”
“你下去罷。”
薛明綸擺擺手,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書吏恭敬地退下。
薛明綸仔細斟酌各種細節(jié),腦海中忽地浮現(xiàn)薛淮的身影,以及方才書吏所言薛淮在都水司的所作所為,不由得輕聲自語道:“看來得再送你一樁機緣,就是不知你能否把握得住。”
……
暮色茫茫。
查辦處臨時衙署的正堂內(nèi),十余位官員濟濟一堂。
沈望端坐主位,面色平靜地聽著刑部主事方既明的稟報。
“從今日初步的問詢來看,工部都水司的官吏們顯然提前做過串供。對于那些無法狡辯的過錯,他們?nèi)客频筋櫤獾念^上,對于一些模糊不清的問題,他們一律推脫不知情。”
方既明神情肅然,言簡意賅地說道:“侍郎大人,若不動刑,下官無法令他們開口。”
雖說那些官吏都是秋后的螞蚱,但他們終究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在還有希望之前絕對不會老老實實地交代問題。
方既明即便有一雙火眼金睛,面對這種滑溜的老官油子,很難僅憑口頭上的質(zhì)問就讓對方屈服。
沈望看了他一眼,說道:“陛下只是命我等調(diào)查,在沒有找到確鑿證據(jù)前,我們總不能直接把那些官吏當(dāng)做罪犯對待。”
其實這就是方既明疑惑不解的地方。
既然欽差大人有圣旨在手,何必與對方虛與委蛇?
直接讓靖安司校尉查封都水司,人和卷宗都帶回來,到時只要大刑一用,還怕那些人不開口?
只是出于對沈望的敬重,方既明默默將這些疑惑藏在心底,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沈望又詢問袁誠和陳智等人,得到相似的回答。
簡而言之,今日沒有太大的收獲。
堂內(nèi)氣氛略顯沉肅。
沈望見狀微微一笑,淡然道:“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諸位試想一下,你們各自衙門里真能做到干干凈凈,沒有任何問題?本官覺得不太可能。因此工部都水司這種招數(shù)算不上厲害,不過是負隅頑抗垂死掙扎,我們只需再耐心一些,從他們中間找到突破口,其他人便不攻自破。”
這番話讓眾人的精神提振不少,他們來這里當(dāng)然不是為了混日子,都想在沈望的帶領(lǐng)下,向天子和朝廷交出一份優(yōu)秀的答卷。
沈望轉(zhuǎn)頭看向左側(cè)下首的薛淮,問道:“你那邊情況如何?”
薛淮有條不紊地答道:“回侍郎大人,下官和諸位同仁已將揚州府近十年與河工有關(guān)的卷宗都搬了回來,此外下官還帶回運河大部分水利設(shè)施的營造檔案。”
沈望沉吟道:“這些卷宗便是我們需要發(fā)力的方向,我希望大家群策群力,最好能在七天內(nèi)找到確鑿的證據(jù),這樣對方就沒有任何狡辯的余地。”
眾人齊聲應(yīng)下。
沈望起身道:“暫且這般安排,本官這段時間會與你們同吃同住,我們齊心協(xié)力,爭取早日結(jié)案。”
“謹遵欽差大人之命!”
眾人充滿干勁地行禮,然后在薛淮的分配下,每個人都領(lǐng)到十幾本賬冊和卷宗。
官場上查案大多是這般枯燥,基本不存在靈機一動就能水落石出的情況,這種較量主要看做賬的人能否天衣無縫技高一籌,還是查賬的人心細如發(fā)察覺端倪。
薛淮當(dāng)然不會偷懶,他給自己留下的便是當(dāng)年揚州大堤落成之后,這十年來工部的重修、加固和維護的記錄。
回到自己的值房,薛淮迅速投入工作,途中只是囫圇填飽肚子和去了一趟茅房,其余時間都伏案桌前。
不知何時,一道平和的嗓音在身旁響起:“可有發(fā)現(xiàn)?”
薛淮抬頭見是沈望,起身見禮道:“老師,您來了。”
沈望看著桌上一摞摞的案卷,溫言道:“歇息片刻罷。”
“是。”
薛淮請沈望落座,然后給他倒了一杯茶,在他對面坐下說道:“老師,工部的賬目做得很精細,我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
“你那位族伯父既然敢讓我們帶走這些賬簿,短期內(nèi)肯定查不出問題。”沈望微笑道,“他在工部待了二十多年,單論做賬的本事恐怕只有戶部尚書比他稍強,都水司這些賬目固然雜亂,他只需翻看一遍就能發(fā)現(xiàn)是否有不妥。”
薛淮心中暗伏,他想了想還是說道:“老師,弟子有一事不解。”
“直言便是。”
“您帶我們?nèi)スげ浚裰皇侨プ邆€過場。”
薛淮選擇在這個時候保持原主直言敢當(dāng)?shù)谋旧?/p>
他心里有著和方既明類似的疑惑,今日查辦處一行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殺去工部,結(jié)果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沒帶回來一個工部官員,只有那幾大箱子賬簿和卷宗。
沈望凝望著他的雙眼問道:“你覺得我為何要這樣做?”
薛淮沒有倉促作答,他認真回憶著今天的細節(jié)。
沈望不是言行不一的人,至少他不會在自己的弟子面前表現(xiàn)出來,昨日他那番慷慨激昂的陳述讓薛淮很受震動,總不至于隔天就自食其言。
薛淮心思飛轉(zhuǎn),沈望想要將工部這把火燒旺,可他偏偏選擇溫和的行事作風(fēng)。
表面上看沈望只是想完成天子安排的任務(wù),不愿橫生事端。
問題在于朝中那些熟悉他的大人物,會相信這就是他真實的想法?
薛淮腦中閃過一個名字,再看向面容沉靜的沈望,剎那間心中一凜,緩緩道:“老師,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沈望微笑,語調(diào)隱含期待。
薛淮字斟句酌道:“老師是想逼迫那些人主動跳出來將事情鬧大,這樣我們繼續(xù)查下去便師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