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得選,薛淮當然不希望和這位天家貴胄發生直接沖突。
他來到這個世界滿打滿算也才兩個時辰,那些浩繁的記憶和信息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腦海,現在他迫切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捋清楚自己的處境,大概搞明白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又要如何應對往后的挑戰。
哪有心思在這里陪一個嬌貴的公主鬧騰?
可是形勢比人強,薛淮自忖要是拂袖而去,對方萬一惱羞成怒真去宮里告狀,他怕是不死也得脫層皮。
故此,他上前一步,神情肅穆地望著年輕的公主。
門邊的侍衛見狀立刻邁步上前,姜璃卻抬手止住他們,道:“無妨,本宮還不至于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嚇住。”
薛淮并無多余的動作,平靜地說道:“殿下說笑了,臣豈敢以下犯上。”
姜璃問道:“那你想做什么?”
薛淮似乎認命道:“殿下不是想知道臣的陰謀?臣準備如實相告,只不過——”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侍衛們。
姜璃心領神會,揮手屏退侍衛,繼而道:“現在你可以說了。”
薛淮一本正經地說道:“臣之所以會來此處尋死,為的就是陷害殿下。臣身上有血書一封,上面偽造了殿下諸多不法事,以及過往殿下對臣的種種欺凌,這樣一來,臣死之后朝廷就能徹查此案,讓殿下無法自保。”
明知他在胡扯,姜璃仍舊問道:“血書在哪?昨日侍衛們將你救起,又請郎中給你診治,并未在你身上發現勞什子血書。”
薛淮想了想說道:“可能是臣忘記寫了。”
姜璃奇道:“這么要緊的證據也能忘記準備?”
薛淮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嘆道:“臣是人,總有疏忽遺漏的時候。”
姜璃又問道:“那你為何要陷害本宮?”
薛淮快速答道:“可能是因為嫉妒。”
“嫉妒?”
“殿下天生富貴,既有天子偏愛疼惜,又有東宮和諸皇子真心護佑,論尊貴在宗室之中無人能比,京中那些權貴子弟皆以在殿下面前露臉為榮。相較之下,臣如今在朝中樹敵無數,可謂是人憎狗厭,當然會嫉妒殿下,所以才想出這個殺敵一百自損一萬的愚蠢法子,妄圖給殿下造成一些麻煩。”
聽到這兒,姜璃忍不住輕聲淺笑,又好奇地看著薛淮問道:“你真是薛淮?”
薛淮點頭道:“如假包換。”
“難得,真是難得。”姜璃嘖嘖稱奇,感慨道,“本宮原以為你會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畢竟從你過往生平來看,你不缺少這樣的勇氣。沒想到素來以骨鯁強硬聞名的薛編修,也會如青皮無賴一般信口開河。”
薛淮雖是胡謅,但他的話也表明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沒有和公主作對的動機,所以昨日他失足落水確實是意外。
再者他如果真要陷害姜璃,總得做好周全的準備,而非像現在這樣沒有任何后手。
姜璃聰慧敏銳,顯然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薛淮暗暗松了口氣,解釋道:“不瞞殿下,臣這兩天在生死間走了一遭,總算想明白一些道理。關于過去的那些事情,臣并不覺得自己有錯,亦不曾后悔,只是臣覺得就算做不到外圓內方,也不必時時刻刻擺出強硬的姿態。”
這算是他給自己轉變處事風格打下的前提。
“原來如此。”
聽完這番答復,姜璃心中微現波瀾,嘴上依然不留情面:“你最好沒有說謊,若是讓本宮知道你另有所圖,沈侍郎未必能護住你。”
薛淮沒有較勁,及時轉移話題道:“此番救命之恩不敢忘卻,臣欠殿下一個天大的人情。”
姜璃嘴角微勾,眸光中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深意:“薛淮,本宮的人情可沒那么好還。”
薛淮正色道:“若殿下有命,臣自當盡力而為。”
“哦?”
姜璃抬手摩挲桌上的白瓷茶杯,悠悠道:“你就不怕本宮挾恩圖報逼你去做壞事?本宮聽說薛編修素來嫉惡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
“臣不擔心。”
薛淮直視姜璃的雙眼說道:“殿下心懷公義,時常教訓那些為非作歹的紈绔子弟,臣過往多有耳聞,且殿下身為皇族公主,自然不會觸犯朝廷法度,臣又何必杞人憂天?”
“本宮現在終于確信,這次意外落水讓你有了不小的改變,但也可能是以前你騙了所有人。”
姜璃的語調略微抬高,“只言片語就將本宮架了起來,還給自己留了不少余地。旁人說你一根筋不知變通,本宮卻覺得你心思縝密又狡黠。”
薛淮不慌不忙地說道:“謝殿下稱贊。”
姜璃被他這短短五個字逗笑,隨即說道:“你果真覺得昨日失足落水是一場意外?”
其實這也是薛淮尚有疑慮的地方。
原主如今的處境確實不妙,寧黨中人對他的打壓和針對會持續不斷,而清流一派也因為他先前的魯莽和孤僻不愿親近,就連天子都對他這兩年持續不斷的彈劾有所不喜。
若說唯一全心全意對待薛淮的人,恐怕只有他的母親崔氏。
但是這樣的困境真會將原主逼到求死的地步?
薛淮隱隱覺得真相沒有那么簡單,可是昨日的記憶過于混亂,他一時想不起原主為何會來到這座別苑,又在河畔遭遇了什么,只能確定原主當時受了極大的刺激。
姜璃觀察著他的面色變化,繼續說道:“本宮的別苑不算偏僻,但是無論離皇城、翰林院還是薛宅都比較遠,你就算想散心也不必特意跑到這里來,對不對?”
“殿下言之有理。”
薛淮應下,隨即坦然道:“不瞞殿下,臣或許是因為受到太大的刺激,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罷了,這是你的事,本宮沒有必要替你操心。”
姜璃正色道,“本宮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再像以前那樣稀里糊涂成為別人手里的刀。就算你真不在意自己的小命,也不要牽扯到本宮,再有下次本宮可不會理會你的死活。”
薛淮道:“是。”
姜璃看了他一眼,又道:“方才你說欠本宮一個天大的人情,此言是真是假?”
薛淮當然知道這種承諾非常棘手,以姜璃擁有的地位和勢力,這世上能夠困住她的難題寥寥無幾,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能夠幫她做什么?
真到了那一天,姜璃派人來找他索取回報,不知他這條命夠不夠還?
然而救命之恩是事實,對方也不是好相處的人,薛淮當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于他而言,盡快熟悉這個世界,盡快修復自己的人脈圈子,盡快扭轉朝野上下對他的觀感,盡快打造屬于自己的力量,這些才是當務之急。
故此,他斟酌道:“殿下,臣是知恩圖報之人,將來殿下若有需要臣效力的地方,只要不違背朝廷法度和臣的良心,臣定會竭盡全力。”
姜璃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諷刺他話中謹慎的伏筆,道:“你失蹤了一天一夜,令堂這會肯定心急如焚,本宮已經派人去薛宅說了一聲,又讓人在翰林院幫你告了幾天假。如今你已無大礙,本宮讓人送你回府。對了,你是否還記得回家的路?”
這份人情越來越重。
薛淮心中古怪的感覺再度涌上來,他有些看不明白這位公主意欲何為,既然已經提前幫他解決后顧之憂,剛才為何要擺出那種姿態?
難道只是突然玩心大起,單純捉弄他一番?
不過現在他只想盡快離開此地,于是按下心中的思緒,躬身一禮道:“臣記得,多謝殿下。”
……
一炷香后,別苑東南面的水榭風亭。
姜璃斜倚闌干,望著池中游弋的魚兒,略顯意興闌珊。
輕緩的腳步聲在旁邊想起,公主府長史蘇二娘來到近前,輕聲詢問道:“殿下,那人如何?”
姜璃想了想,緩緩道:“薛淮的才學人盡皆知,身世清白家風中正,相貌生得好,家里的狀況也很簡單,否則二娘不會在兩年前勸我選他為駙馬。”
蘇二娘有些尷尬,當年她確實是這樣想的,只是薛淮這兩年就像無頭蒼蠅一般在官場上亂撞,要不是工部尚書薛明綸顧念宗族之情、禮部左侍郎沈望對這個弟子也頗為照拂,最重要的是其父薛明章留下的香火情,他早就被人敲骨吸髓死了幾十次。
這樣的人只會不斷招惹麻煩,怎能作為云安公主的良配?
幸好公主一直沒有采納她的建議。
蘇二娘早就不再提起此事,不料昨日別苑侍衛意外救下薛淮,公主卻想親自來看一眼。
“不過——”
姜璃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闌干,斟酌道:“今日一見,我覺得他和以往的風評不太一樣,不知他是在我面前刻意壓制秉性,還是在生死輪回中走了一遭導致性情變化,總之像是懂了點人情世故,不至于一開口就讓人厭煩。”
蘇二娘訝異道:“竟有這等事?”
姜璃轉頭看著她,似笑非笑道:“二娘,你就這么急著想見到我成親?”
蘇二娘默然。
她曾是齊王妃的貼身婢女,當年齊王病逝之后,王妃強撐著將姜璃養到三歲便郁郁而終,而后是蘇二娘為幼小的姜璃撐起一個溫馨的港灣,某種意義上兩人情同母女。
“二娘,我又沒說不嫁人。”姜璃拉了拉她的袖子,柔聲道:“但是你得讓我找到中意的男子,你也不想看到我將來像幾位姑姑們那樣孤苦半生吧?”
蘇二娘擦了擦眼角,輕嘆道:“我當然希望殿下一生幸福美滿,只是陛下肯定不會坐視你一直孤身一人,若是賜婚圣旨一下,你便再無轉圜余地,不如提前相中一個合適的,總比……”
她欲言又止,姜璃卻心知肚明,無非是宮里那位將她的婚事當成籌碼,用來拉攏或者制衡朝中的那些重臣。
她貌似嬌憨道:“京中誰不知道陛下最疼愛我,他肯定會順著我的心意,二娘就不要擔心了。”
蘇二娘無法反駁,點頭道:“是。”
“說回薛淮……”
姜璃靠在蘇二娘的身側,緩緩道:“或許此人真是在生死關頭頓悟,若他有這樣的造化,將來未必不能鬧出點出人意料的動靜。”
蘇二娘變得有些緊張,下意識看向周圍,仿佛在防備那些窺探的目光。
姜璃卻只是淺淺地笑著,視線朝向遠處高聳的圍墻,輕聲自語。
“倒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