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太和殿內,在京從五品以上官員分文武列班。
大燕常朝分為早朝和午朝,前者允許四方奏事,午朝僅通政司、六科給事中、守衛(wèi)官、各衙門有軍情重事允許上奏,所以多商量軍國大事。
今日早朝卻不太尋常。
一是因為禮部左侍郎沈望帶著薛淮等查辦處的骨干入朝復命。
二是東宮太子和幾位親王皇子赫然在列。
龍椅之上,大燕皇帝面色冷漠,似乎是因為工部這次捅了大簍子,讓他心情十分沉郁。
他幽深的視線朝下望去,在內閣首輔寧珩之臉上稍稍停留,然后繼續(xù)往前,直接越過工部尚書薛明綸,最終看向神色鎮(zhèn)定的沈望。
百官行禮如儀,在短暫的沉寂之后,一位中年文官高聲道:“啟奏陛下,臣有本奏!”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其人并非他們意料中的禮部侍郎沈望,而是處在旋渦之中的工部尚書薛明綸。
天子面無表情,微微頷首。
薛明綸當即出班來到御前,躬身一禮,繼而毫不猶豫地開口。
“臣工部尚書薛明綸,頓首伏闕,謹啟圣聽。竊惟天恩浩蕩,特命禮部侍郎沈望為欽差大臣,專案查辦工部都水司貪瀆一事,此乃圣意所系,以正朝綱。然沈望甫受命,即行乖張之舉,不獨拘都水司僚屬,更擴至營繕、虞衡、屯田三司,擅捕有疑官員十數人,如郎中孔劭、員外郎齊環(huán)和賈璠等,皆系工部干員?!?/p>
因為這次是查辦處僚屬的緣故,今日薛淮所處的位置不算靠后,但他只能隱約看見座師的側臉。
對于薛明綸先聲奪人,沈望早有預料。
他一次抓走十余名工部官員,若薛明綸一言不發(fā)才奇怪,無論如何他都應該站出來質疑沈望的決定。
一片沉肅的氛圍之中,薛明綸中氣十足的嗓音繼續(xù)響起。
“……欽差大臣者,受命處置特定重務,不得僭越授權,本應循例克己。今彼竟肆行濫權,無憑而逮三司僚屬,罔顧工部政務:營繕掌宮廟之役,延誤則損國體;虞衡司軍械之造,擾之恐生邊釁;屯田管官田之租,亂則民生沸騰。今沈望擅擴案牘,如野火燎原,致工政癱瘓,臣部公文積滯,朝議洶洶,恐釀冤獄,上背圣心,下亂法度?!?/p>
薛明綸的陳述清晰明了,他并未否認都水司存在的問題,畢竟顧衡還在靖安司的牢房里,如今連他幼時做過的壞事都交待得一清二楚,都水司那一窩蠢材肯定逃不掉。
但是這不代表沈望可以隨意擴大事態(tài),若是任由他無止境地抓人,工部還如何運轉?
總不能全靠一位尚書和兩位侍郎做事,這肯定也不是天子想要看到的局面。
此刻薛明綸面露憤慨,沉聲道:“臣蒙圣恩掌工部數載,深知廉隅當守,然亦懼酷吏橫行,致良才寒心。伏乞陛下天威垂鑒,敕令沈望還權,釋無辜僚屬,嚴究其越濫之罪,以正視聽而安社稷。臣不勝惶悚待命之至!”
不得不說,他這番慷慨陳詞聽起來合情合理,殿中不少官員紛紛點頭。
沈望則依舊平靜地站著,似乎此事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下一刻,一些官員相繼挺身而出。
工部左侍郎穆懷信朗聲道:“微臣叩首,禮部侍郎沈望借欽差權,濫捕無辜良吏,壞工政之序,伏望陛下問其責?!?/p>
兵部右侍郎孫烈皺眉道:“臣聞欽差枉查虞衡司,誤斷軍械諸務,恐生邊釁,圣心當憂此禍也。”
太常寺少卿劉文清畢恭畢敬地說道:“臣謹奏,沈欽差構三司之誣,損官譽如草芥,若久縱之,國體危矣。”
戶部郎中姜文忠亦奏道:“啟奏陛下,查辦工部都水司竟牽九卿不寧,耗國庫財粟,臣請早結案息事?!?/p>
一時間,群情洶洶。
薛淮粗略一數,在薛明綸開啟彈劾沈望的序幕后,竟然有十二三位各部官員緊隨其后。
他們彈劾沈望擅權越權,將工部弄得一團糟,嚴重影響到工部的日常運轉,甚至因此牽扯到其他部衙。
這些官員一個個正氣凜然,仿佛沈望是一個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而他們是維護朝堂穩(wěn)定的忠貞之士。
雖說這里面沒有部堂主官乃至內閣重臣,但這樣的規(guī)模足以讓一般官員望而卻步,畢竟沒有幾個人能在這種被圍攻的境地里保持絕對的冷靜。
至此,薛淮終于見識到寧黨的可怖實力,而這還不是對方的全力而為。
他左右看去,昨夜相談甚歡、對未來充滿期望的方既明等人無不神情凝重。
所謂知易行難,雖九死其猶未悔、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話說來簡單,想要付諸行動何其困難。
這一刻薛淮不禁想起那場朔望大朝,當時他在百官面前痛斥顧衡,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占了突然發(fā)難的便宜,事后回想心里偶爾也會有些自得。
此時看著那些官員圍攻沈望,他才明白當日只是小場面,自己壓根沒有遭遇多少阻力。
設身處地一想,薛淮不禁替沈望感到擔憂。
這些官員的聲勢確實驚人,但薛淮相信沈望不至于被嚇住,問題在于龍椅上那位天子的態(tài)度。
沈望早就說過,天子雖讓他查工部都水司,卻不希望他將整個工部牽扯進來。
如今薛明綸扣準這個關鍵點,其他官員附和表態(tài),天子只需順勢訓誡沈望一番,收回他手中的權力,讓他繼續(xù)專注查辦都水司官員,局勢就能按照他的設想發(fā)展。
可是這樣一來,查辦處眾人這些天的努力就會付之東流。
薛明綸微微抬頭,今日天子的沉默有些久,有些脫離他的預想。
良久,當殿內徹底安靜下來,天子的聲音徐徐響起:“沈卿,你是否要自辯?”
聽到這句話,首輔寧珩之目光一沉,隨即垂首低眉。
沈望卻毫不意外,邁步出班稟奏。
“臣奉敕案工部事,今有尚書薛明綸劾臣越權,其言甚謬!臣以三尺法印,剖四司蠹弊,何謂僭越?”
他清癯的面容上不見絲毫慌亂,銳利的眼神刺向指責他越權株連的工部左侍郎穆懷信,繼而道:“欽差便宜行事乃祖制,都水一司貪墨,營繕、虞衡、屯田皆勾連。譬如治疫,源在腐水而遍清四渠,豈曰非職?”
穆懷信不是沒有辯駁的說辭,可是天子忽然允許沈望自辯,這讓他察覺到危險的來臨,因此只能老老實實地聽著。
沈望又看向質疑他的兵部侍郎孫烈,正色道:“工部四司郎官之罪,非臆測乃實證。營繕司以朽木充梁,虞衡司減銃壁如紙,屯田司將良田充荒地——此皆鈐工部印之公文所載。孫侍郎竟曰無辜,是真無辜,抑或同穢?”
孫烈時年五十多歲,聽到沈望最后那句話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氣得老臉通紅。
他只是合理推測,這沈望竟然在御前誣陷他和一個工部主事同流合污,簡直豈有此理!
但他知道沈望言辭之鋒利,當下哪有膽氣跟對方唇槍舌劍,真要辯下去說不定會讓自己陷進去,于是學著穆懷信閉口不言。
沈望沒有窮追不舍,他昂然立于殿中,將先前那些彈劾他的官員一一辯駁,雖只每人寥寥數語,便已令殿內鴉雀無聲。
這一幕看得薛淮心緒翻涌。
如今他已明白,當初沈望讓他放手去做、天塌下來有他這位老師頂著的真切含義。
沈望有條不紊地解決那些無憑無據的彈劾,最后看向眉頭緊皺的薛明綸,沉聲道:“薛尚書云‘擅擴案牘’,然四司罪證皆有憑據可查。言‘越濫之罪’,實縱貪官污吏蝕我山河!今工部之弊已蔓四司,臣若拘于都水一處,始為瀆職負圣恩!”
不待薛明綸開口,他迅速朝向龍椅上的天子,俯身道:“陛下若疑臣妄,可敕三法司會核,但見一樁冤屈,臣請就斧鉞!然若坐實諸罪,薛尚書‘失察’之過,又當如何?”
“臣聞寧見鐵吏之酷,不赦碩鼠之貪。檻外民瘼已深,工部蠹蝕愈烈,臣寧負越權之譏,不忍負陛下任使之恩!”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薛明綸嘴唇翕動,終究無言。
這樁案子本身并不復雜,他最大的憑仗就是天子的態(tài)度,然而天子并未表現出明顯的偏向,難道他還能上前捂住沈望的嘴?
他看向文臣班首,卻只能看到首輔沉默肅立的側影。
便在此時,龍椅之上的天子開口說道:“沈卿,你說工部四司罪證確鑿,那便拿出來讓滿朝文武看看?!?/p>
“臣遵旨?!?/p>
沈望心里并未完全放松,冷靜地說道:“臣請陛下允準,由查辦處書記官薛淮闡明案情?!?/p>
短暫的沉默之后,天子淡淡道:“準。”
薛淮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他明白座師為何要這樣安排,清早離開查辦處衙署的時候,沈望曾對他說過一席話,字字句句言猶在耳。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