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縣衙正堂內,方銘破天荒地將王賁和新任命的幾名羽林衛吏員召集到一起。
案幾上攤開著昨日暗訪時記錄的密冊,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田氏的罪證——強占田畝、、欺壓百姓......
方銘環視眾人,聲音低沉而冷肅: "諸位,昨日我們下去看過了。" 他手指重重敲在案幾上,震得茶盞一跳: "田家——搶占田地,逼良為奴,橫行霸道,無惡不作!" "此等豪強,死有余辜!" 堂內一片肅靜,唯有眾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方銘目光轉向王賁,沉聲道: "王賁,你帶幾個人,專門負責收集田氏的罪證。" 王賁抱拳:"末將領命!" 方銘微微瞇眼,補充道: "必要的時候,可以亮出你王家的身份。" 王賁一愣:"大人的意思是......"
"告訴他們,你是王翦的兒子。"方銘冷笑,"有些百姓不敢得罪田家,但若是知道背后站著大秦將門,或許就敢開口了。"
王賁眼中精光一閃,重重點頭:"末將明白!"
"張伍!"方銘敲了敲案幾上厚厚的空白竹簡,"你帶三個識字的,專門負責記錄百姓口供。"他特意從箱中取出一疊嶄新的簡牘,"用這個記,每份口供必須讓百姓按手印。"
張伍接過簡牘,發現每片竹簡右上角都烙著小小的"秦"字印記——這是咸陽宮中賞賜給臣子的竹簡。
"記住三點。"方銘豎起手指,"第一,田畝賦稅;第二,田家背景;第三..."他忽然壓低聲音,"重點記下田家強搶民女、私設刑堂這些見不得光的事。"
窗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李柒已經帶著二十名羽林衛在院中列隊,玄甲在朝陽下泛著冷光。
"李柒。"方銘推開窗,"你帶人走遍藍田各鄉,記住——"他拋過去一塊銅牌,"每到一村,先敲鑼,再宣讀縣令告示。"
李柒接住銅牌,身后的羽林衛們不約而同挺直了腰板——他們終于不用再對著賬冊抓耳撓腮了。
"遇到田家的人怎么辦?用不用躲著他們?"李柒摩挲著佩刀問道。
方銘忽然露出森然笑意:"不必,就當不知道他們的罪狀,還要主動告訴他們藍田新來了個縣令。"
“我倒是要看看,這個藍田的田家到底有什么背景。”
晨風吹動縣衙新掛的青色帷帳,張伍抱著簡牘匆匆出門時,正聽見李柒在衙門外高聲宣布:
"新縣令有令!凡有冤情者——"銅鑼"咣"地一震,"今日起可直接入衙申訴!"
遠處屋檐下,幾個褐衣人聞言變色,急匆匆往田家莊園方向跑去。方銘站在窗前,看著他們慌亂的背影,輕輕撫過腰間那柄青銅短劍。
田家莊園,雕梁畫棟,朱門高墻。
田氏家主田四斜倚在軟榻上,閉目享受著兩名美婢的揉捏。一名婢女跪坐在側,纖纖玉指剝著晶瑩的葡萄,小心翼翼地送入他口中。
"家主。"一名褐衣家仆匆匆入內,跪伏在地,"縣衙那邊有新動靜。"
田四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說。"
"那新來的縣令派了羽林衛四處敲鑼,說要讓百姓有冤申冤。"家仆低聲道。
田四聞言,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胸腔震動,連帶著美婢的手都抖了抖。
"就這?"他揮退婢女,坐直身子,眼中盡是輕蔑,"我還以為這新縣令有什么高明手段,結果就只會玩這種小把戲?"
家仆猶豫道:"可那縣令身邊跟著一個軍士,還帶著百名羽林衛......"
"那又如何?羽林衛又如何?"田四冷笑,"你知道為什么藍田這么多年都沒有縣令嗎?"
他站起身,負手踱步到窗前,望著遠處縣衙的方向:"其一,秦王根本不想讓藍田有縣令。這地方離咸陽太近,若真讓誰在這兒坐穩了,豈不是養虎為患?"
"其二,藍田這些年為何沒出過亂子?"他轉身,目光陰鷙,"還不是因為我田家鎮著!朝中的那位大人心里清楚,秦王心里也清楚——藍田可以窮,可以亂,但絕不能脫離掌控!"
家仆仍有些不安:"可這次畢竟是王命......"
"王命?"田四嗤笑一聲,"朝中那位大人說了,這新來的縣令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娃娃,仗著鬼谷名頭混了個官職。"他拍了拍家仆的肩,語氣森然,"讓他鬧,看他能翻出什么浪來。"
美婢重新跪坐回來,輕柔地為他捏肩。田四舒服地瞇起眼,淡淡道:"不用管他。先讓他開心幾天,過幾天,我去親自會會這個縣令。”
當王賁帶著三名羽林衛踏入村莊時,原本在田間勞作的農人紛紛低頭,加快腳步躲進茅屋。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正在閑談的老者見狀,也立刻噤聲散去,只留下滿地凌亂的腳印。
"果然如大人所料......"王賁咬了咬牙,抬手示意羽林衛止步。
他獨自走到最近的一間茅屋前,輕輕叩門:"老鄉,我們是縣衙的人,想問問......"
"官爺饒命!"屋內傳來婦人驚恐的哭喊,"今年的租子已經交足了!"
王賁深吸一口氣,突然解下腰間佩劍遞給身后的羽林衛,又脫下玄甲頭盔,露出里面繡著王家徽記的里衣。
"我乃王翦之子,王賁!"他朗聲道,"奉新縣令之命,特來查訪田氏罪證!"
死寂。
片刻后,茅屋的門縫微微打開,一只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王賁衣襟上的猛虎家紋。
"真...真是王老將軍的兒子?"沙啞的聲音從門后傳來。
王賁從懷中取出一枚青銅令牌,上面"王"字猙獰如虎:"此乃家父所賜,可要看仔細?"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伸出一只顫抖的手:"將軍...將軍當年在邯鄲放過小老兒全家......"
王賁順勢握住那只枯手:"老丈既知我王家,當知我今日必然為老丈做主。"
"將軍,進屋說話!"老丈突然壓低聲音,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他左右張望,確認無人尾隨后,一把拉住王賁的胳膊,打算將人拽進屋內。
看著老丈的反應,王賁心中了然。
于是王賁彎腰跨過低矮的門檻,屋內昏暗潮濕,土墻裂縫中塞著枯草擋風。一張瘸腿的木桌上擺著半碗發黑的野菜粥,墻角堆著幾件破舊的農具,刃口早已磨得發亮。
"將軍見笑了......"老丈用袖子擦了擦唯一完好的草席。
王賁單膝跪坐在席上,鎧甲與佩劍擱在一旁。老婦人顫抖著捧來一碗清水,碗邊還缺了個口。
"老丈,您家的田......"王賁剛開口,老丈突然老淚縱橫。
"原本有八畝好田啊!"老丈粗糙的手掌拍著膝蓋,"靠著渭水,年年收成足夠交租,還能余下些......"
老婦人突然崩潰大哭:"都怪那年買了田家的新糧種!說是能增產三成......"
"結果連苗都沒出齊!"老丈咬牙切齒,"去理論,反被說我們不會種地。賦稅卻要按往年豐年的標準交......"
王賁的拳頭捏得咯咯響:"后來呢?"
老婦人突然跪倒在地,額頭抵著泥土:"第三年實在活不下去,只能把閨女......"她的哭聲戛然而止,昏死過去。
老丈慌忙掐老伴的人中,渾濁的眼淚滴在破席上:"十五歲的丫頭啊......賣給田四當妾,說好能抵三年租子。"
"可那畜生......"老丈突然抓起砍柴斧劈向土墻,"玩了三天就賣到醉仙樓去了!說好的賦稅也一分沒免......"
"今年實在熬不過了......"老丈頹然坐倒,"本想等秋收后......帶著老婆子逃荒去......"
王賁聽著老丈的控訴,胸口劇烈起伏,握劍的手因用力而發白,指節發出"咯咯"的響聲。他猛地站起身,鎧甲碰撞發出鏗鏘之聲,眼中燃起的怒火幾乎要將這破舊的茅屋點燃。
"田四這畜生!"王賁咬牙切齒,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不殺此人,我王賁誓不為人!"
他的佩劍"滄啷"一聲半出鞘,寒光映在土墻上,驚得老婦人往后縮了縮。
但下一秒,王賁深吸一口氣,緩緩將劍按回鞘中。方銘臨行前的叮囑在耳邊回響——"記住,我們要的是鐵證如山,不是快意恩仇。"
他單膝跪地,與老丈平視,聲音沉穩下來:"老丈,如今藍田來了新縣令,姓方,是陛下親派的能臣。我現為縣衙主簿,正是奉方大人之命查訪田家罪證。"
老丈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又迅速黯淡:"縣令?藍田已經好多年沒有縣令了......"
"這次不同。"王賁從懷中取出一塊銅牌,上面刻著"藍田縣衙主簿王"的字樣,"方大人帶著陛下的密令,還有百名羽林衛隨行。"
他指向窗外:"縣衙專門安排了人,只為收集田家的罪證。老丈若信得過我,明日便去縣衙。"說著撕下里襯一角,畫了個簡易路線圖,"從西偏門進,直接報我的名字。"
昏暗的油燈下,老婦人攥著那塊田契,指節發白,嘴唇微微顫抖。她抬頭看向王賁,渾濁的眼中滿是恐懼與猶豫。
"不......不能去......"她聲音嘶啞,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前些年,村東的老趙家也去告過,結果......"
她的手死死抓住老丈的衣袖,指節因用力而泛青:"當天夜里,田家的人就闖進來,把他家......把他家......"
話未說完,老婦人已經淚流滿面,再也說不下去。
老丈拍了拍老伴的手,嘆了口氣,轉向王賁:"將軍,不是我們不信您,只是......"
他指了指門外漆黑的夜色,聲音壓得極低:"田家在宮里有人,以前去告狀的,沒一個有好下場。"
王賁看著老兩口驚惶的模樣,突然咧嘴一笑,拍了拍腰間佩劍:"老丈,您知道咸陽宮里,有幾個人官職比我爸爸還大嗎?"
老丈被問得一愣,下意識搖頭。
"除了陛下,一個都沒有!"王賁"鏘"地一聲拔出半截劍刃,寒光映著墻上王翦親題的"忠勇傳家"四個大字,"田家朝中有人?呵,我父親滅國的時候,他們主子還在玩泥巴呢!"
王賁蹲下,語氣忽然溫和的說道:"婆婆您看——"他從懷里掏出一封火漆密信,"這是今早剛到的家書,我爺爺特意囑咐,要幫方縣令把藍田的事辦漂亮了。"
"所以您二老放心。"王賁,"明日縣衙會清場,站崗的全是跟著我父親打過仗的老兵。"他忽然壓低聲音:"田家那些狗腿子,連衙門前的石階都摸不著!"
昏暗的油燈下,老丈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那半塊染血的田契,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苦笑。
"將軍,我們想通了。"老丈佝僂的背忽然挺直了幾分,"閨女沒了,就剩我們兩個老棺材瓤子..."
老婦人突然抓住王賁的鎧甲,枯瘦的手指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只要能讓田四那個畜生償命!我們這把老骨頭,死了也值當!"
王賁心頭一震,只見老丈從炕席下抽出一把生銹的柴刀,在磨刀石上"唰唰"磨了兩下:"這些年,我天天磨這把刀,就等著..."
"老丈!"王賁一把按住他的手,"您的仇,讓王法來報!"
老兩口對視一眼,突然跪地"咚咚"磕頭,額頭上沾滿泥土。
王賁急忙攔下他們,“兩位老丈,這是為何?”
只見兩位老人早已泣不成聲,根本沒法答話。
“哎~~”
王賁看著眼前泣不成聲的二人,突然覺得他的心境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之前滿腦子渴望封侯拜相,對別的事情一點都不關心,但是現在的他卻會為了兩名黔首而生出不一樣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