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娘忽然輕笑了一聲,那聲音像碎冰落在瓷盤上,清脆卻泛著刺骨的寒意。
她低頭,袖口微微一動,緩緩取出一方褪了色的錦帕,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并蒂蓮繡紋。
那針腳粗劣,繡線早已斑駁褪色,卻仍能看出當(dāng)年的心意,每一針都扎得太過用力,像是繡的人心里藏著無法傾訴的憐惜與思念。
寧清洛盯著那方錦帕,指節(jié)在袖中微微抽緊,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卻絲毫不覺得疼。
“清兒,不要再想了。” 晚娘的聲音輕得像夜半的風(fēng),裹挾著幾分幾不可察的顫抖,卻又帶著不容抗拒的肯定:“我就是覺得謝嫣不配做你的母親。”
她的眉梢微挑,原本柔婉的眸子此刻卻覆了一層薄冰似的冷意,像是藏了多年的怨,終于被掀開了一角。
寧清洛的喉嚨發(fā)緊,卻未出聲。
“不可否認(rèn),謝嫣是拿你當(dāng)自己的女兒對待的,可謝嫣對你也只不過如此,你看看她對謝家女,再看看她對你,我相信你心中自然是有比較。”
晚娘的指尖輕輕捏緊了帕子:“若是謝嫣真的疼愛你,她怎么會把你送進(jìn)女德司?” 她的聲音忽然低了幾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叩問什么:“那是身為一個(gè)母親做不出的事情。”
她緩緩抬頭,目光直直望進(jìn)寧清洛的眼底,像冰下涌動的暗流:“我也是個(gè)母親……” 頓了頓,她的唇角微微勾起一個(gè)蒼涼的笑:“但我想都不敢想謝嫣那種做法。”
寧清洛的眼神微微晃動,那些被塵封的記憶忽然翻涌而上,如潮水般淹沒她的理智。
她記得女德司寒夜里鉆入骨髓的冷,記得那些蜷縮在石板床上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硌得她渾身淤青;她記得指尖凍裂,滲出的血珠一粒一粒染紅素色的衣袖。
她更記得,每年深冬跪在階前誦經(jīng)時(shí),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唯有風(fēng)剮過臉頰,像刀子一樣劃破她的驕傲。
而她所謂的母親卻從未來看過她一次。
“我恨謝嫣……但不是恨她嫁給了你爹爹。” 晚娘的手指輕輕拂過桌面,像是拂過一層無形的塵埃。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像是一縷隨時(shí)會飄散的煙:“我的家都沒有了,能從教坊司出來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早就不期待嫁給你爹爹做正妻了。”
她低眸笑了笑,那笑卻沒進(jìn)眼底。
“所以我也不嫉妒謝嫣,從來沒有因?yàn)橹x嫣嫁給了你爹爹而怨恨她。” 晚娘的指尖驀地攥緊錦帕,指節(jié)泛起青白,“我是恨她,是因?yàn)楹匏涯闼瓦M(jìn)了女德司。”
“那里的石板床硌得你夜夜難眠時(shí),那里的戒尺、冷鞭落在你身上時(shí),那里的規(guī)矩讓你連哭都不敢出聲時(shí)……”
晚娘的聲音越來越輕,卻像是刀刃一寸寸逼近寧清洛的心臟。
“她可曾心疼過?”
寧清洛的下唇微微顫了顫,卻咬緊了不說話。
她不敢開口,怕一開口,那些埋藏多年的怨恨便會崩塌般傾瀉而出。
晚娘忽然往前邁了一步,月光斜灑進(jìn)來,襯得她的眉眼愈發(fā)深邃冷厲。
她伸手想碰寧清洛的臉,卻又在半空停住,慢慢地,慢慢地收回手。
“謝嫣從你小時(shí)候,就對你不好。”晚娘盯著寧清洛,一字一句地說:“只要你不是傷及性命,她都不在意,久而久之,你祖父發(fā)現(xiàn),她的母愛僅僅是限于,你不死就行。”
寧清洛的眼睛驟然一暗。
很小時(shí)候的事情她都記不清了,記了一些事情的時(shí)候,她已經(jīng)跟祖父生活在了天香院里。
其實(shí)她很小的時(shí)候都很不理解,為什么哥哥們可以跟母親生活在一起,而她要跟祖父生活在一起。
她也曾問過祖父。
祖父跟她講,是因?yàn)樽娓赶胍钤谝黄穑且驗(yàn)樽娓鸽x不開她。
祖父對她的疼愛她都看在眼中,想來是祖父上了年紀(jì),所以才會希望她生活在自己身邊,況且祖父也從來不攔著她去見母親。
她也就沒有再往其他方面想了。
晚娘微微瞇起眼:“你祖父為什么要把你從她身邊奪走?” 她低低笑了一聲,笑意卻未達(dá)眼底:“若是她真的合格,你祖父那么心疼你,怎么會寧可自己親自養(yǎng)你,也不肯把你交還給她?”
室內(nèi)寂靜得可怕,唯有更漏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像是在倒數(shù)著什么。
寧清洛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緩緩抬眼,對上晚娘的視線。
“你……” 她的喉嚨干澀得發(fā)疼,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咬著血在往外擠:“你的意思是……當(dāng)年是因?yàn)槟赣H對我不好,所以祖父看不過去,才把我接到身邊養(yǎng)著的?”
晚娘低頭,手指輕輕撫過那方褪色的錦帕,低聲道:“是啊,可那畢竟是你的母親,況且你還小,所以沒有人會跟你說真正的原因,你爹爹同意你祖父這樣,也是為了你好,最起碼你不會在打罵我長大……”頓了頓:“謝嫣好狠的心腸,在你一歲的時(shí)候,就打過你,你肯定是不記得了,畢竟那時(shí)候你還不記事呢。”
"我一直以為……是因?yàn)槟赣H她害死了自己的親妹妹,所以祖父才不喜歡母親,不愿意我在母親身邊長大……"
寧清洛的話未說完便啞了聲音。
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自己蜷縮在那扇松鶴屏風(fēng)后,透過薄絹的鏤空處,看見寧夫人跪在地上,額角貼著冰冷的青磚。
她從未見過母親那般姿態(tài),那個(gè)平日里優(yōu)雅自持的主母,脊背佝僂如秋末枯草,指尖死死摳著磚縫,指節(jié)泛出森冷的白。
"當(dāng)年你因?yàn)榧刀市淖魉睿B親妹妹都下得去手,如今你還想要回清兒到身邊撫養(yǎng),門都沒有,你只會教壞了清兒。"祖父的聲音如雷霆滾落,案幾上的茶杯跟著一顫。
記憶中,寧夫人的腰背始終挺直,不曾認(rèn)罪,亦不曾辯解。
唯獨(dú)在祖父說出那句。
"若非看在你是清兒的母親,我必不會容下你!"
寧夫人當(dāng)時(shí)的背脊猛地顫了一下,像是被人從后心釘進(jìn)了一根冰錐。
那是寧清洛第一次看見,母親的背脊彎了。
晚娘的笑聲將她從回憶中驚醒。
"清兒,不要自欺欺人了。"
一只冰涼的手撫上她的眉,寧清洛猛地一顫,像是被雪水浸過。
晚娘的指尖一點(diǎn)點(diǎn)描摹她的眉眼,像在確認(rèn)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卻又克制著不敢用力,生怕一使勁,便碎了。
"謝嫣對你并不好,這是不爭的事實(shí)。"
她的指尖從眉骨滑至鬢角,輕輕掠起一縷碎發(fā),聲音輕得像一片雪。
"你這些年所有缺失的愛,我都可以補(bǔ)償給你。"
夜風(fēng)忽然撞開半掩的窗欞,燭火一陣劇烈搖曳,在墻上照出兩道交疊的影子。
"你還愿意繼續(xù)對謝嫣好,我也不會介意的……" 晚娘的唇微微勾起,那弧度竟有幾分殘忍的溫柔,"因?yàn)槲沂悄愕摹?
寧清洛猛地向后退去,珠釵撞在案幾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也打斷了晚娘要說的話。
"你不要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