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住耳朵,指縫間滲出凌亂的發絲。
那支精巧的赤珠步搖從發間墜落,珊瑚珠在青磚上迸濺開來,像一滴滴凝固的血。
"我不想聽……我不想再聽你說下去……" 字字句句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不想知道你是誰……我……"
她踉蹌著轉身,裙角卻纏在了矮凳上。
金線繡的纏枝蓮紋死死絞住她的腳踝,宛如某種宿命的桎梏。
"嘩啦……"
雕花木門被撞開的瞬間,北風裹著雪粒子狠狠拍在她臉上。
那些細碎的冰晶混著淚水往下淌,在腮邊劃出冰冷的痕跡。
院里的石燈籠早被雪埋了半截,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游廊,繡鞋浸透雪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傳來瓷器的碎裂聲,晚娘似乎在喊什么,但風雪太大了。
蘭院的燭火在雨中明滅不定,猶如垂死之人最后掙扎的喘息。
寧清洛蜷縮在錦被中,牙齒死死咬住被角,細密的絲綢纖維里滲著咸澀的淚水,帶著久遠的苦味蔓延至舌尖。
她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這樣就能抵擋所有洶涌而來的記憶,可窗外的雨聲卻穿透層層簾幕,宛如女德司那些無眠之夜里,炭籃傾倒的聲響。
記得祖父放去世時,那時也是這樣陰冷的冬夜,她瑟縮在泛著霉味的被褥間,聽著屋外風雪肆虐。
直到夜半,窗欞輕響,有人悄悄放了一籃銀絲炭,她甚至能聽見那些炭塊滾落時發出的細碎碰撞。
她不敢去拿,生怕這又是誰布下的陷阱。
直到翌日清晨,炭已凝了霜,像她再難暖起的心。
茜紗窗欞透進的月光如冷刃般斜切進來,將她映在墻上的影子割裂成七零八落的形狀,像是被誰撕碎后又草草拼湊。
她將整張臉埋入鵝絨枕中,昂貴的云錦料子貼著肌膚,卻透不出一絲暖意。
忽然間,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味縈繞鼻尖。
她的指尖猛地揪緊床褥。
記憶如同這場暴雨般傾瀉而下。
六歲那年的冬日,聽雨閣的橫梁積著薄雪。
年幼的她趁著乳母不備,偷偷攀上雕花木欄。
透過鏤空的纏枝紋,她看見寧夫人。
她的母親懷里抱著謝雨柔。
那個嬌小的女孩裹在繡滿蝶戀花的錦襖里,而寧夫人正將一粒蜜餞喂進她口中。
“柔兒真乖……”
寧夫人的聲音溫柔得發膩,手指輕撫過謝雨柔的發頂。
那樣珍愛的姿態,是寧清洛從未得到過的。
“柔兒可比清兒聽話多了,以后可要多來看姑母,姑母這里有好多好吃的,姑母還可以陪柔兒一起玩耍。”
那時候謝雨柔的父母還在,只是偶爾來寧家小住幾日,那時候寧驍跟寧遠也沒有完全偏向謝雨柔。
可寧夫人依舊對謝雨柔溫柔款款關懷備至。
當年那個趴在梁上的小女孩突然打了個寒顫,她低頭看向自己凍得發紅的手指,那里還留著晨起時因打翻茶盞被戒尺抽出的淤痕。
“梆……梆……”
遠處傳來的打更聲將她驚醒。
冷汗已浸透中衣,寧清洛在恍惚間想起十歲那年染的風寒。
那日寧夫人破天荒親自端來湯藥,漆黑的藥汁在白瓷碗里泛著詭異的光。她嫌苦不肯喝,爭執間藥碗翻倒。
就在那一瞬間,她分明看見母親廣袖下滑出一枚銀針,針尖淬著的寒光比湯藥更令人膽寒。
“哎呀!”
沖進來的孫嬤嬤“不小心”撞翻剩余藥汁,后來……
后來院里的看門狗舔了地面,不到半刻鐘便渾身抽搐著斷了氣。
寧清洛突然抬手看向自己的指尖,那里不知何時已掐出了半月形的血痕。
月光偏移,床帳被照得忽明忽暗。
那些嬉笑的金線孩童仿佛活了過來,眉眼扭曲著變成女德司里形銷骨立的孤女。她們曾蜷縮在漏風的通鋪上,用氣音講述的噩夢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
“被主母用針扎指尖的夜里,總能聽見地底傳來嬰兒的哭聲……”
這一頁,寧清洛似夢似醒間很是煎熬。
干脆不睡了。
寧清洛猛地掀被坐起,赤足踩上地磚的剎那,寒意如毒蛇般順著腳心竄上脊背。
銅鏡忽然亮了一瞬。
月光如流水般漫過妝臺,鏡中緩緩浮現的面容讓她險些驚叫出聲,那眉眼,那唇角的弧度,竟與晚娘蒼白的面容完美重疊。
“咣當!”
銅鏡翻倒的巨響驚醒了怔忡的她。
“不……不會的……”寧清洛顫抖著后退,繡鞋絆住裙角跌坐在地。
她拼命搖頭,仿佛這樣就能搖散那些呼之欲出的真相:“不會是這樣的……”
發間的金鑲玉步搖墜在地上,碎成兩半。
就像她此刻拼命想要粘合的認知,越是逃避,那些記憶越是爭先恐后地涌上來。
晚娘撫摸她眉眼的溫度,祖父臨終前欲言又止的嘆息。
她突然死死捂住耳朵。
可心底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不要,不要是這樣的,不要是這樣的……”
晨光如紗,薄霧浮動在寧府回廊間,將朱漆廊柱染上一層濕潤的冷青色。
寧清洛立在書房外的石階上,雙手死死攥著袖口,指甲深陷進掌心,皮肉被掐得泛起青白,卻渾然不覺疼痛。她整夜未曾合眼,眼下浮著淡淡的青黑,仿佛揉進了煙灰般黯淡。
思緒紛雜纏繞,如蛛網般密密麻麻地占據腦海,而她耳畔仍在回蕩著晚娘那句如刀刃般尖銳的話語。
"清兒,不要自欺欺人了……"
那聲音似有蠱毒,一字一字滲入骨髓,啃噬得她魂靈劇痛。
腳步聲忽至。
寧尚書剛下朝回來,一身玄色官袍還未換下,領口繡著的云鶴暗紋被晨露染得微濕。
他額間沁著細密的汗珠,眉宇間的威嚴肅殺尚未褪盡,卻在驟然見到女兒慘白面容時腳步一頓,眉心猛地一蹙。
"清兒怎么在書房門口站著?臉色這樣差,可是昨夜未睡好?"
聲音沉而穩,如往常一般透著長輩的關切,卻又仿佛壓著什么,字字斟酌。
寧清洛抬眸。
寧尚書眉目舒展,她卻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與躲避,像是被驚雷劈中的鳥雀,瞬息的驚惶便泄露了所有隱瞞。
"父親……"
她開口,嗓音沙啞,如同浸了一整夜寒露的枯葉,顫抖得幾乎碎裂。
"父親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我怎么感覺母親不像是我的母親,晚娘更像呢?"
寧尚書面色陡然一變,卻又迅速斂去。
他抬袖輕咳一聲,嘴角揚起一個笑,伸手去撫女兒的發頂,卻在她微微偏頭躲避時僵在半空,最終緩緩收回袖中。
"你整個在瞎琢磨些什么,爹爹能有什么事情瞞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