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曳中,謝雨柔看著銅鏡里被涂抹得艷麗的自己,恍惚覺得鏡中人不似孩童。
孫開顏冰涼的指尖撫過她的鬢角,如同蟄伏的蛇:
"這世道,輸了的人才講廉恥。搶到手了就是你的本事……你看那些當家主母,哪個手上不沾血?"
十歲那年,她們隔壁搬來個帶著女兒的寡婦。不出三個月,寡婦"失足"落井,而那家的女兒被賣去了南邊。孫開顏的妝匣里多了支金簪。
那天夜里,謝雨柔躲在被窩里發抖,聽見娘親在哼小曲兒。
謝雨柔小時候,一直覺得她娘是世上最特別的娘親。
別的丫頭在家里學《女誡》,背"貞靜賢淑"的時候,她娘教她的是怎么抿著嘴笑最好看,怎么用帕子半遮著臉拋媚眼。
"傻子才聽那些迂腐話。"孫開顏捏著女兒肉乎乎的小手,放在自己臉上蹭,"你看那些教規矩的,自己過得苦哈哈,倒來教別人吃苦……呸!你也信?"
那時候她們還住在城南的小院里,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棗樹。夏天夜里,孫開顏總愛抱著謝雨柔坐在樹下乘涼,一邊給她剝著水潤潤的菱角,一邊同她講些"大道理"。
"這世上好人活不長的。"孫開顏的聲音混在蟬鳴里,"你看隔壁劉家媳婦,賢惠得跟菩薩似的,丈夫轉頭就把窯姐兒領進門了。"
小謝雨柔眨著眼睛:"那怎么辦呢?"
孫開顏笑得像只貓兒,湊過來用冰涼的鼻尖蹭她:"學精點兒啊!男人喜歡乖的,你就裝乖;喜歡騷的,你就放浪。等撈夠了錢,想怎么活怎么活……"
…………
七歲那年上元節,孫開顏破天荒給她買了身新裙子。茜紅色的輕紗襦裙,襟口上還繡著纏枝海棠。
"今兒個帶你去長見識。"孫開顏蹲下來給她系衣帶,手指靈巧地打了個蝴蝶結,"城西李員外家開賞燈宴,你乖乖跟著娘,別亂跑。"
那晚的月亮特別亮,李家的花園里掛滿了琉璃宮燈。謝雨柔躲在娘親身后,看見好多穿金戴銀的夫人小姐,身上的珠翠映著燈火,晃得人眼花。
"瞧見沒?"孫開顏掐了掐她的手心,示意她看一個穿絳紫袍子的男人,"那是趙舉人,去年死了老婆,家里良田百頃呢。"
謝雨柔正盯著席面上的芙蓉糕流口水,忽然被娘親推了一把。
"去,把帕子還給那位老爺。"孫開顏往她手里塞了塊繡著并蒂蓮的帕子,低聲囑咐,"摔倒的時候要這樣抬頭……"她突然伸手托住女兒的下巴,讓她的臉迎著燈光仰起,"對,就這樣,眼睛要含著淚……"
小謝雨柔懵懵懂懂地過去,果然在臺階上"絆"了一跤。帕子飛出去,她按著娘親教的樣子仰起臉,果然看見那趙舉人快步走過來扶她。
那天晚上她們得了五兩銀子的打賞。回家的路上,孫開顏用那銀子給她買了包蜜漬梅子,自己卻對著月光反復看腕上新得的銀鐲子。
"柔兒啊,你這雙眼睛生得好。"她突然說,"像你爹。"
謝雨柔從沒見過爹,但看娘的神情,那想必是極好的夸獎。
…………
八歲那年冬天特別冷。有天夜里謝雨柔被尿憋醒,聽見外間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她躡手躡腳爬下床,從門縫里看見娘親正對著銅鏡梳頭。
昏暗的燭光里,孫開顏把中衣褪到腰間,露出雪白的背。可那背上橫亙著幾道猙獰的疤痕,像是被鞭子抽出來的。
"看什么看?"孫開顏突然轉頭,眼睛亮得駭人。
謝雨柔嚇得一哆嗦,卻見娘親招手讓她過去。娘親身上有股陌生的脂粉香,手指卻是冰涼的。
"記住,這世上沒有白得的好處。"孫開顏把女兒摟在懷里,聲音輕得像嘆息,"想要什么,就得拿別的去換。"
床底下露出個靛藍色的包袱角,謝雨柔隱約記得,那似乎是前幾日來借宿的綢緞商人的包袱。
第二天那人再來尋時,孫開顏倚著門笑:"什么包袱?我們孤兒寡母的,您可別亂說。"
…………
謝雨柔十歲生日那天,孫開顏送了她一枚鎏金丁香墜子。
"戴上這個,走路時要讓它叮叮當響。"孫開顏親手為她戴上,指尖沾著桂花油的香氣,"讓人聽見,讓人盯著你看。"
小謝雨柔歡歡喜喜地戴著墜子去井邊打水,果然引來鄰家幾個小子偷看。回來后她得意地跟娘親炫耀,卻見孫開顏臉色突然陰沉。
"蠢貨!"孫開顏一把扯下那墜子,"那幾個窮小子配看你嗎?要勾也得勾……"她的聲音低下去,突然又笑起來,"等著,娘教你更好的。"
那天晚上,孫開顏不知從哪弄來套《秘戲圖》,就著燈火一張張教她認。
"這樣的是急色的,要吊著;這樣的是假正經的,要撕破臉……"
燈火映著那些交纏的人影,謝雨柔忽然覺得喉嚨發緊。她偷眼去看娘親,發現孫開顏的表情比看賬本還認真。
"記著,身子不過是本錢。"孫開顏合上圖冊時,指甲在上面掐出個月牙形的印子,"舍得出去,才有大富貴。"
窗外風吹著棗樹枝丫,影子投在墻上像張牙舞爪的鬼。謝雨柔突然撲進娘親懷里,聞到一股子陌生的沉水香。
第二天,里正家那個考了三次都沒中秀才的兒子突然暴斃,他年輕貌美的續弦夫人哭得險些昏死過去。而孫開顏的妝奩里,多了支點翠鳳頭釵。
"瞧見沒?"孫開顏對著銅鏡試戴新釵,笑得眉眼彎彎,"這才叫本事。"
十二歲的謝雨柔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天她蹲在河邊洗衣裳,被路過的寧府管家多看了兩眼。當晚孫開顏就拎著兩壇梨花白去了寧府后門。
三天后,謝雨柔成了寧府三小姐的貼身丫鬟。臨行前夜,孫開顏摟著她說了半宿的話:
"那寧老爺是個色中餓鬼,你得……"
"三小姐性子嬌縱,你要……"
"寧夫人表面吃齋念佛,其實……"
說到最后,孫開顏突然扳過她的臉,聲音又輕又狠:
"記住了,你就是娘種出去的搖錢樹。要是敢不聽話……"
月光從窗欞透進來,照亮孫開顏半邊臉。謝雨柔恍惚看見,娘親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發亮,像是餓狼盯上了肥羊。
那眼神她記了好多年。
后來在無數個被寧老爺摸進廂房的夜里,在被迫跪在寧夫人佛堂前受罰的清晨,在聽見下人們議論"那個爬床的賤婢"的午后……
她總是想起那個眼神。
像黑暗中開出的花,根須里滲著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