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柔從混沌的回憶中猛然驚醒,眼前卻還是那間破敗的柴房。
潮濕發(fā)霉的稻草扎著她的掌心,腕上的淤青已經(jīng)發(fā)紫。
屋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瓦片上,像是無數(shù)惡鬼捶打胸膛的聲音。
"為什么?!"
她突然抓狂地尖叫起來,指甲深深摳進(jìn)木柱的裂縫里。
"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木頭碎屑扎進(jìn)指縫,血珠蜿蜒而下,"變成一個(gè)只會問我要錢的毒婦!你根本不在乎我是死是活!"
雨聲里夾雜著鐵器碰撞的響動,門外看守的家丁似乎被驚動了。
謝雨柔卻渾然不覺,她死死瞪著黑暗中模糊的人影……那個(gè)正斜倚在窗邊、慢條斯理包扎傷口的女人。
孫開顏的左肩有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素白中衣被血浸透了大半。
可她涂著丹蔻的手指依舊很穩(wěn),撕下的布條在齒間咬住一端,利落地打了個(gè)結(jié)。
"姑母給我的銀鐲子,你當(dāng)?shù)魮Q了胭脂!我高熱不退那晚,你在前院陪寧老爺聽曲兒!"謝雨柔突然抓起地上碎瓦片,"現(xiàn)在裝什么母女情深?你當(dāng)我是傻子嗎?!"
瓦片擦著孫開顏的耳廓飛過,在墻上撞得粉碎。一縷發(fā)絲緩緩飄落,而那女人竟低低笑出了聲。
"小白眼狼。"孫開顏忽然拽過女兒的手腕,沾血的拇指摩挲著她腕內(nèi)側(cè)的月牙疤……那是七歲發(fā)燒時(shí)她自己咬的。"我教你認(rèn)字算賬時(shí),怎么不罵我毒婦?"
屋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火把的光透過窗紙?zhí)S。謝雨柔劇烈顫抖著,突然發(fā)現(xiàn)娘親腰間系著的正是當(dāng)年那方繡并蒂蓮的帕子,只是如今浸透了暗紅。
"你以為……"孫開顏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滲出黑血,"咳咳……以為寧二姑娘真是病死的?"她竟還有力氣笑,"她看見宋大少爺往井里推人……"
"啪"!一記清脆耳光打斷了她。
謝雨柔的手火辣辣地疼,卻比不上胸口撕開裂肺的劇痛。
"夠了!"她聲音嘶啞得不像活人,"姑母臨終前都告訴我了……你為了嫁進(jìn)謝家,給原配夫人……"
孫開顏的眼神突然變了。她染血的指尖掐住女兒下巴,指甲陷進(jìn)軟肉里:
"蠢貨!"她呼吸里帶著鐵銹味,"我從來就沒變過!"另一只手突然扯開衣領(lǐng),露出鎖骨下陳年的燙傷……分明是謝家族徽的形狀。
"當(dāng)年不對你好些,你爹早把我沉塘了!"她瘋狂大笑,齒間全是血沫,"誰家正經(jīng)娘親會教女兒那些下作手段?我就是要養(yǎng)廢你?。?
謝雨柔踉蹌著站直身子,月光透過漏雨的屋頂,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我是你的女兒??!"她的聲音像一把鈍刀割裂夜幕,暗啞中帶著泣血的顫抖。右手突然抓住孫開顏染血的衣襟,錦緞滑膩的觸感此刻像毒蛇般令她作嘔。指尖傳來的濕潤感提醒著她……這血,也許是方才家丁的,也許正是姑母的。
孫開顏低咳著靠上斑駁的土墻,肩頭滲出的血在粉墻上畫出詭異的圖騰。她竟在笑,唇角牽動時(shí)扯裂了干涸的血痂,細(xì)小的血珠順著法令紋蜿蜒而下,在搖曳的燭光里像兩條猩紅的小蛇。
"為什么……"謝雨柔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疼痛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潮。她突然撲過去掐住女人的肩膀,指腹陷入血肉模糊的傷口,"你既要?dú)Я宋?,?dāng)初為何教我認(rèn)字?為何帶我放河燈?"滾燙的淚砸在兩人交纏的手上,"那年元宵……你背著我擠過人?!?
窗外驚雷落下,照亮孫開顏眼底的譏誚。"傻姑娘……"她忽然溫柔撫上謝雨柔的臉,血漬在瓷白肌膚上拖出艷麗的痕,"不教你認(rèn)字,怎么讓你讀懂情詩?不帶你見世面,怎么讓你癡心妄想?"指尖突然用力,掐住少女下頜,"我就是要讓你……變成攀不上金枝的麻雀。"
謝雨柔猛然揚(yáng)手,卻在半空被攥住手腕。粗糙的劍繭摩挲著腕間肌膚,那是八歲那年,這個(gè)女人手把手教她寫字留下的繭。記憶如毒藤纏上心臟,她突然劇烈掙扎起來,"不對!你明明……"
"明明什么?"孫開顏突然貼近,血腥氣噴在她耳畔,"明明半夜給你掖被角?"枯瘦的手撫上她發(fā)間的木釵……三年前及笄時(shí)所得的唯一禮物,"還是明明記得你愛吃什么?"另一只手從懷中掏出油紙包,霉變的桂花糕碎屑簌簌掉落。
謝雨柔渾身發(fā)抖,記憶里的溫情頃刻間爬滿蛆蟲。她踉蹌后退,后腰撞上柴堆,腐朽的木屑簌簌而落。"那姑母……姑母她……"
"她每次見你都要備新衣裳是不是?"孫開顏忽然厲聲道,染血的指甲刮擦著墻面,"每年生辰都派人送首飾是不是?"劈手扯下謝雨柔腰間繡著纏枝蓮的香囊,"這針腳,可是她熬了三個(gè)通宵……"
香囊被扔進(jìn)積水里,絲線漸漸暈開血色。謝雨柔突然撲跪在地要去撿,卻被一腳踩住手背。孫開顏俯身時(shí),發(fā)間銀釵的流蘇垂落,在雨聲中叮當(dāng)作響……正是去年姑母贈的那支。
"想知道更可笑的事嗎?"孫開顏的繡鞋碾著她的手,聲音卻輕柔如哄嬰孩,"你叫她姑母那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黑血濺在謝雨柔月白的衣袂上,"她剛小產(chǎn)……就為看你……"
柴房外的暴雨越來越急,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瓦片上,如萬千冤魂叩門。潮濕的冷意鉆進(jìn)謝雨柔的骨髓,她渾身發(fā)抖,卻不是因?yàn)楹洹?/p>
“你……什么意思?”
她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喉間像是含著一塊寒冰,吐出的字句都裹著森森寒意。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衣角,細(xì)膩的絲綢在她指下皺成扭曲的紋路,猶如她此刻被絞緊的心。
孫開顏瞇起眼睛,唇邊的笑意愈發(fā)幽深。火光映照著她半邊臉,另外半邊卻沉入陰影,像是被黑暗生生撕裂成兩半。她緩緩抬手,指尖沾著未干的血漬,輕輕擦過唇角的血絲,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妝臺前描眉。
“你以為……”她的聲音又輕又慢,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在拉緊弓弦,“你爹為什么會娶我?”
謝雨柔猛地?fù)u了搖頭,像是要把這個(gè)荒謬的念頭狠狠甩出腦海??伤暮粑呀?jīng)亂了,胸腔里的心跳瘋狂撞擊著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胸膛。她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細(xì)密的疼痛卻無法讓她清醒過來。
孫開顏盯著她,忽然輕笑了一聲,像是看透了她所有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