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西廂的值房內,燭火通明。
白日里堆積如山的題本總算批閱告一段落,值夜的中書舍人已被屏退,厚重的殿門緊閉,只余下三楊抵案相對。
而案頭一角,赫然放著那份午后已呈送乾清宮的《春秋》講學章程副本。
楊榮猛地站起身,在狹窄的空間里踱了兩步,眉宇間那股子鷹隼般的銳氣幾乎要破壁而出。
他停在紫檀公案前,雙手撐案,目光灼灼地看向首座的楊士奇。
“士奇兄!你所慮……分毫不差!”他深吸一口氣,
“我親眼所見!幼帝負手獨立于煙波之側,身量雖小,然其氣度沉凝如山,淵渟岳峙!尤其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里,哪里還有半分垂髫稚子的懵懂?!那眉宇威儀,那睥睨之姿……分明……分明是宣宗盛年時的氣象重現!”
說道最后他用指節重重叩擊著案面:“此子龍潛于淵,鱗爪已顯!《春秋》之教,刻不容緩!”
“若再遲疑,若待其心性筋骨定型,再行圣訓,屆時圣訓難入其心、難移其志,你我苦心維系之鼎鼐之道必遭傾覆!
“屆時,有何面目見仁、宣二帝于地下?!”
此話倒乃楊榮肺腑之言!
他深知幼童心性如初熔之金,唯趁其熾熱未凝之際,以圣人之法鍛之,方能塑其形,定其質。
若待金液冷透,其性已凝,其志已堅,縱有千鈞之錘,亦難撼其分毫!
此時不行教化,更待何時?
楊士奇緩緩頷首,眼眸深處是同樣的凝重與決絕:“勉仁(楊榮)所見龍行,正是老朽肺腑!此前議定《春秋》為先,絕無私念,實為社稷萬年計!此乃煌煌正道!亦是我等為臣者,為這大明江山筑下的最后一道堤防!”
他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議定之事,下月即行,絕無更改!”
楊榮聞言,胸中塊壘盡去,重重點頭:“正當如此!務必使其深銘五內!”
一直在旁未曾開口的楊溥此刻終于停下撥算珠的手指,胖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吞,語氣凝重道:
“士齊兄洞若觀火,東楊公親見印證,此乃社稷之幸。《春秋》大義,涵養圣德,下月開講,自當全力推行。”
但隨后他話鋒一轉,拿起一份戶部關于邊鎮軍餉告急的貼黃晃晃道,“然則,驟改講學儀程,那翰林增補、典籍謄錄、光祿供奉、尚寶監用物等……樁樁件件,皆需錢糧先行支應。
“近幾月河南河工已糜費巨萬,北邊宣大告急,薊鎮亦需增餉,太倉存銀……”
他頓了頓,將那份貼黃輕輕推到楊士奇面前,語氣加重:“……已近枯竭!若因此事,再引得戶部叫苦,王振那閹宦借機在太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豈非事與愿違,反損圣學之尊,亦授彼閹以柄?”
楊溥的話,如同一盆現實的冷水,澆在楊士奇與楊榮因確證“龍形”而激蕩的心緒之上。
錢糧,大明運轉最脆弱的基石,也是王振那閹宦能興風作浪的關鍵命門。
楊士奇拿起那份貼黃,掃了一眼上面刺目的赤字,沉默良久。
楊榮也擰緊了眉頭,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良久,楊士奇將貼黃緩緩放下,聲音帶著一絲疲憊與決斷:“南楊公慮事周全。講學所需錢糧物料,可先從內承運庫與光祿寺常例中擠出份額,確保經筵不輟,儀制不墮!此乃國本所系,不容有失!至于王振……”
他眼中寒光一閃道:“……其爪牙若敢在錢糧上掣肘,或借機生事,便是自絕于朝堂!屆時,無論付出何等代價,我必將其罪狀昭告天下,請太皇太后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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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司禮監值房內,燈火同樣未熄。
王振并未批閱奏本,而是斜倚酸枝木躺椅上,閉目養神。
兩名小內侍跪在腳邊,小心翼翼地為他捶打著腿腳。
毛貴輕手輕腳地進來,將一份蓋有翰林院印信的文書輕輕放在王振手邊的矮幾上。
低聲道:“干爹,翰林院那邊遞來的,關于下月《春秋》進講的輪值安排,按您吩咐小主子的‘喜好’,優先排了劉球和曹鼐,這是初擬的名單和日程。”
王振眼皮未抬,只從鼻腔里“嗯”了一聲,仿佛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手指隨意地在文書上點了點:“小主子倒會挑,一個硬石頭,一個刺兒頭。也正好給楊公他們添點麻煩,就這么著吧。”
他語氣輕松,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篤定。
利用小皇帝的“喜好”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同時給內閣添點麻煩,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
毛貴見干爹心情尚可,又湊近一步,聲音帶著驚疑:“干爹,還有一事……今日巳時,西華門那邊出了點岔子,會昌伯府的長公子要進宮,被當值的一個叫袁彬的小旗給攔下了,硬是逼著小伯爺下了馬,還……還拔了刀!小伯爺氣得夠嗆,撂下狠話走了。”
“哦?”王振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了常態,“孫泰那小子,仗著他姑母是太后,是越來越沒規矩了。袁彬?又是這個愣頭青?”
“正是此人!”毛貴連忙道,“這廝性如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可邪門的是……”他聲音更低,帶著難以置信,“……就在方才!陳安那賤婢從乾清宮出來,徑直去了御馬監尋劉永誠!沒過多久,劉永誠那邊就遞了條子過來,說是奉了……奉了小主子的口諭,查到這個袁彬是先帝爺身邊一個舊衛袁亮一脈的。”
“小主子說是有緣,便讓劉公公把他調去乾清宮當……當個帶刀散騎舍人了!”
王振緩緩睜開眼,那雙精光內斂的眸子在燭光下顯得幽深難測。
袁彬?西華門那個油鹽不進的小旗?
調去乾清宮?帶刀散騎舍人?
這位置……離御前可就一步之遙了!
孩童心性?一時興起?念及先帝舊部?
但……為何偏偏得是今日?!
袁彬前腳剛為宮規得罪死了太后的親侄兒!
后腳就被破格拔擢到御前!
難道這是老祖宗的意思?
在借小皇帝之手敲打會昌伯府。
還有陳安……那個被太皇太后從油污堆里提溜出來的腌臜!
他在這中間僅僅是傳話?
一絲極淡、卻如毒蛇般的疑慮,悄然爬上王振的心頭。
這疑慮并非針對某個具體事件,而是一種長久浸淫權力頂峰所養成的,對任何計劃外變數的本能警覺。
“劉永誠……”王振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寒光一閃而逝,“這老狗,慣會在老祖宗面前顯臉。”
還有小伯爺這事兒,明個兒還得親自去仁壽宮請個罪,免得太后娘娘心里不痛快,在老祖宗跟前遞小話兒。
想通關節的王振重新閉上眼,仿佛剛才的波動從未發生,聲音又恢復了平日的慵懶:“行了,知道了。一個散騎舍人罷了,小主子喜歡,就隨他去吧。”
王振已然是將袁彬的調動,更多地歸結為太皇太后借小皇帝之口在敲打會昌伯府,或是劉永誠這老東西在借機安插人手、擴大御馬監影響力。
至于那個九歲的小主子……一個穿衣還需人幫扶的娃娃,懂什么識人用人?
不過是被人當槍使的幌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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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深處,寢殿內只點著幾盞柔和的宮燈。
太皇太后張氏并未安寢,她只穿著一件素色中衣,外罩一件半舊的錦緞褙子,獨自坐在臨窗的藤椅之上。
身側的案幾上,沒有奏本,沒有點心,只有一盞清茶,和一份……被反復摩挲得邊角有些起毛的密奏。
正是三楊聯名呈遞,詳列王振及其黨羽罪狀的那份!
張氏的目光落在密奏上,指尖劃過那些力透紙背的字跡:貪墨、弄權、安插私人、阻塞言路、甚至……隱隱有動搖國本之嫌!
她的眉頭緊鎖著,臉上是深深的疲憊與掙扎。
王振……這個從東宮時期就跟著祁鎮,把幼孫照顧得無微不至的“王伴伴”……真的已經跋扈至此了嗎?
她想起幼孫依偎在王振身邊時那依賴的眼神,想起王振每每回稟事務時那恭順謙卑的姿態……與這密奏中描述的權閹形象,判若兩人!
可三楊……三朝元老,國之柱石!他們聯名密奏,豈會無的放矢?
尤其是楊士奇更是那老成謀國之人,決不會輕易行此險招!
一邊是輔國重臣的血淚控訴,
一邊是照顧幼孫、深得信任的舊仆。
張氏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郁結都呼出去。
她緩緩抬手,拿起那份密奏合攏,將其輕輕壓在了案幾最底層一摞謄抄的佛經之下。
“若貿然處置,恐寒其他舊仆之心,再看看吧……”她低不可聞地自語,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孫兒還小……朝局……經不起大動蕩了……王振……望你好自為之,莫要逼哀家……”
她端起那盞早已涼透的清茶,淺呷一口,苦澀的滋味在舌尖延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