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事堂偏殿那場荒誕絕倫的“授丹”儀式,最終以執法長老嘔血告終的余波尚未散盡,一道冰冷的符令已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凌墨簡陋的石屋門前。
符令由陰沉的玄鐵制成,邊緣鋒利,觸手冰寒刺骨。上面沒有多余的解釋,只有一行蝕刻出的、仿佛浸透著霜氣的朱砂小字:
“凌墨,戌時三刻,后山禁地,清掃祖師墓園。違令者,廢黜修為,逐出門墻。”
沒有緣由,沒有期限。冰冷的字句如同枷鎖,將“培元丹”事件的后續處理,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流放的方式砸了下來。清掃墓園,這本是雜役弟子的粗活,此刻卻成了外門小比冠軍的“懲罰性任務”。其中的警告與寒意,不言而喻。
后山禁地,宗門典籍中諱莫如深的存在。傳言是歷代祖師及宗門先烈的埋骨之所,亦是宗門護山大陣幾處重要陣眼的所在。常年陰氣匯聚,陣法森嚴,尋常弟子靠近邊緣都會心神不寧,更遑論深入核心的墓園。那里,是生者的禁區,亡魂的安息地。
戌時剛過,天色已徹底沉入墨色。沒有星月,濃得化不開的陰云低低壓在山巒之上,仿佛隨時會滴下墨汁。凜冽的山風不再是白日的清爽,而是帶著一種刺骨的、仿佛能鉆進骨髓縫隙的陰寒,嗚咽著掠過光禿禿的嶙峋怪石和扭曲虬結的枯木,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嘯。
凌墨孤身一人,沿著一條幾乎被荒草和苔蘚徹底淹沒的狹窄石徑,沉默地向上攀行。腳下的石階濕滑冰冷,布滿歲月的裂痕。四周是濃稠得如同實質的黑暗,唯有手中一盞宗門配發的、光芒昏黃且不斷搖曳的防風氣死風燈,勉強撕開身前丈許的混沌。燈光所及之處,扭曲的樹影如同蟄伏的鬼魅,在風中張牙舞爪。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濕腐氣息,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年棺木和香灰沉淀的陳舊味道。越往上走,那股無形的壓力便越重,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窺視,令人頭皮發麻,心臟不由自主地收緊。
終于,石徑盡頭,一片相對開闊的坡地出現在昏黃的燈光下。這里便是祖師墓園。
荒涼。死寂。破敗。
目光所及,是密密麻麻、高低錯落的墓碑。大多由青黑或慘白的巨石雕琢而成,歷經無數風雨侵蝕,表面布滿坑洼和深深的裂痕,字跡早已模糊不清,爬滿了厚厚的、濕漉漉的深綠色苔蘚。墓碑之間,荒草長得比人還高,在陰風中起伏,如同涌動的黑色浪潮。枯死的藤蔓如同巨蟒的尸骸,纏繞著傾倒的石碑和斷裂的供桌。碎裂的石獸殘骸半埋在泥土里,露出猙獰卻腐朽的頭顱。空氣中那股陳腐的死亡氣息,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
墓園中央,一座格外高大、由整塊慘白巨石雕成的無字巨碑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守墓巨人,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古老與威嚴。
凌墨手中的氣死風燈,光芒在這片死寂的墳塋間顯得如此微弱,如同風中殘燭,隨時會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嗚咽的風聲穿過墓碑的縫隙,發出更加凄厲、更加清晰的嗚咽,仿佛無數亡魂在耳邊低語、啜泣。
他沒有絲毫停頓,提著燈,徑直走向墓園深處。昏黃的燈光掃過腐朽的供桌,掃過斷裂的香爐,掃過那些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的墓碑,最終停留在墓園一角,一片被荒草和藤蔓幾乎徹底覆蓋的區域。
他放下氣死風燈,燈座在濕冷的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區域,映出幾塊歪斜、字跡磨滅殆盡的古舊墓碑。
凌墨伸出手,沒有工具,只是用那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探入冰冷潮濕、散發著濃重腐殖質氣味的泥土中。他抓住一叢堅韌枯黃、根系深扎的荒草,指節微微發力。
“嗤啦——”
草根被連帶著濕冷的泥土一同扯斷的聲音,在死寂的墓園中顯得格外刺耳。他動作穩定,不急不緩,將扯下的荒草連同纏繞其上的濕滑苔蘚藤蔓,隨意地攏在一旁。泥土的冰冷濕氣透過指尖,滲入皮膚。
他就像最普通的雜役,沉默地清理著墓碑周圍的穢物。昏黃的燈光只照亮他身前的一小圈,將他彎腰勞作的側影投在身后冰冷的石碑上,拉得很長,微微晃動。四周是無邊無際、令人心悸的黑暗和死寂,只有風聲嗚咽,草葉摩擦,以及他手指撥開泥土、扯斷草根的細微聲響。
時間在極致的壓抑中緩慢流逝。陰風似乎更烈了些,吹得氣死風燈的火焰瘋狂搖曳,光影亂舞,將那些沉默的墓碑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影幢幢。
就在凌墨清理到一塊邊緣布滿裂痕、幾乎要傾倒的青黑色墓碑根部時——
“嗚嗷——!!!”
一聲非人非獸、充滿了極致怨毒、饑渴與瘋狂的尖利嘶嚎,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墓園的死寂!這聲音仿佛來自九幽地獄,帶著濃烈的血腥與腐臭氣息,瞬間沖擊著人的耳膜與靈魂!
凌墨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身側不遠處,一塊半埋在荒草中的、布滿龜裂的慘白色高大墓碑之后,濃稠如墨汁般的陰影猛地一陣劇烈扭曲、蠕動!
緊接著,一個難以名狀的怪物,從那陰影中“擠”了出來!
它大致有著人形的輪廓,卻扭曲得不成樣子。身高接近三丈,身軀如同由無數塊腐爛、流膿的尸塊強行縫合拼湊而成!暗綠色的粘稠膿液不斷從拼接的縫隙中滲出、滴落,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一條條紫黑色、如同剝了皮的手臂般粗細的筋絡在腐爛的體表虬結、搏動。它的頭顱更是可怖——沒有五官,只有三個不斷旋轉、流淌著污血的巨大黑洞,占據了整個“臉”的位置!黑洞深處,閃爍著三團幽綠如鬼火般的光芒,死死鎖定了凌墨!
濃烈到極致的怨氣、死氣、妖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壓,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洶涌而來!氣死風燈的火焰被這股氣息沖擊得驟然縮小到黃豆大小,光芒急劇黯淡,幾乎熄滅!
“血肉……新鮮的血肉……好香……餓啊……” 三個黑洞同時發出重疊、嘶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貪婪低語,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腐蝕靈魂的力量!
妖鬼!
這絕非尋常陰魂,而是由無數怨念、死氣、甚至可能吞噬了其他陰物而形成的恐怖妖鬼!在這后山禁地深處,它便是死亡的代名詞!
“轟!”
妖鬼那龐大的、腐爛流膿的身軀猛地向前一撲!動作看似笨拙,卻快如閃電!一只由森白骨骼和腐爛筋肉構成、足有磨盤大小的巨爪,裹挾著腥臭的惡風與撕裂空氣的尖嘯,朝著凌墨渺小的身影,當頭狠狠拍下!爪風所過之處,荒草瞬間枯萎焦黑,地面留下腐蝕的痕跡!這一爪,足以將精鐵拍成齏粉!
凌墨依舊保持著清理墓碑根部的姿勢,甚至沒有抬頭。那狂暴的爪風已將他額前的碎發吹得向后飛揚,衣袍緊貼在身上,獵獵作響。死亡的氣息,已將他徹底籠罩。
就在那腐爛巨爪即將觸及他頭頂發絲的千鈞一發之際——
“咔嚓——!!!”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山巖崩裂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在凌墨身前炸開!
那塊他剛剛清理根部的、邊緣布滿裂痕、早已搖搖欲墜的厚重青黑色墓碑,竟在妖鬼撲擊帶起的劇烈震動和狂暴爪風的沖擊下,轟然傾倒!
傾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那妖鬼撲來的正前方!
時間仿佛被無限壓縮。
妖鬼那三團貪婪的幽綠鬼火驟然凝固!它似乎完全沒預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撲擊的動作甚至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小的遲滯。
就是這微不足道的遲滯!
巨大的青黑色墓碑,帶著積年的厚重、冰冷與死亡的氣息,如同天罰之印,以一種無可阻擋、精準到令人絕望的姿態,朝著妖鬼那龐大扭曲的腐爛身軀,轟然砸落!
“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混合著骨骼碎裂、爛肉擠壓、以及巖石撞擊地面的恐怖悶響,猛然爆發!
大地仿佛都震顫了一下!
氣死風燈那豆大的火苗被劇烈的沖擊波徹底吹滅!
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視覺。
只有聲音在死寂中無限放大——那是骨骼被碾成粉末的“嘎吱”聲,是腐爛血肉被巨石徹底壓扁、汁液爆濺的“噗嗤”聲,是妖鬼那三個黑洞中發出的、短暫到極致、只剩下純粹痛苦與茫然的“呃……”聲。
緊接著,便是巨石徹底落地,深深嵌入泥土的沉重悶響,以及……一片死寂。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和血腥味,混合著塵土與巖石碎屑的氣息,如同爆炸般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息,也許是漫長的一刻。
黑暗中,一點微弱的火苗重新亮起。
凌墨不知何時已重新點燃了那盞氣死風燈。昏黃的光芒再次亮起,驅散了身前一隅的黑暗。
燈光首先照亮了那塊巨大的青黑色墓碑。它已經徹底傾倒,一端深陷在泥地里,另一端高高翹起,如同一面斜插的死神之碑。墓碑之下……是一灘難以名狀的、被徹底壓扁的、正在緩緩滲出暗綠色膿液和污血的……巨大“肉餅”。隱約還能看到一些斷裂的慘白骨茬和扭曲的筋絡碎片鑲嵌其中。那三團幽綠的鬼火,早已徹底熄滅。
妖鬼,被它意圖吞噬的獵物身前的墓碑,壓成了肉泥。
凌墨提著燈,走到那巨大的墓碑旁。昏黃的光線下,那灘污穢的血肉泥沼中,一點微弱卻異常純粹、如同凝結的暗夜星辰般的幽光,正頑強地閃爍著。
他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動作極其自然,仿佛只是拾取一顆掉落的石子,精準地探入那粘稠、散發著惡臭的污穢之中。
指尖傳來冰涼、堅硬、且帶著強烈能量波動的觸感。
輕輕一捻,一提。
一顆龍眼大小、通體渾圓、呈現出深邃幽暗色澤、表面仿佛有黑色霧氣緩緩流轉的珠子,被他拈了出來。珠子入手冰涼,散發著精純而陰冷的妖力波動,正是那妖鬼一身精華所凝——妖丹!
妖丹表面沾滿了暗綠色的膿血和污穢的肉糜,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但內蘊的幽光卻絲毫不受影響,反而在這污穢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純粹、更加詭異。
凌墨站起身,指尖捻著那顆沾滿污穢的妖丹,目光平靜地掃過腳下那灘巨大的、被墓碑鎮壓的肉泥,掃過那塊沉默的、沾滿了新鮮污血的青黑色墓碑。
嗚咽的陰風依舊在墓園中穿梭,吹動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亡魂的低語。氣死風燈昏黃的光暈,在他平靜無波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
他沒有再看那墓碑或妖鬼的殘骸一眼,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襲擊與離奇的終結,只是拂過墓碑的一縷夜風。
指尖微動,沾滿污穢的妖丹被他隨意地收納入懷。
他提起那盞光芒搖曳的氣死風燈,轉身。昏黃的光暈撕開濃稠的黑暗,照亮腳下濕滑冰冷的石徑,也照亮前方無盡的、沉默的墓碑叢林。
步履依舊從容,踏過荒草與腐葉,走向墓園之外更深的黑暗。
風聲中,一絲極淡的、如同夜露凝結般的涼意,縈繞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