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事堂偏殿那場“培元丹入陰溝”的荒誕劇余波未散,后山禁地那夜“墓碑鎮妖鬼”的離奇遭遇也只在極少數人口中隱秘流傳。凌墨這個名字,在外門弟子中已然成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禁忌,如同行走的災厄之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總有些東西,能壓過對未知厄運的恐懼。
黑市,沉淵巷。
這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混合著廉價丹藥、血腥獸皮、陳舊符紙和地下錢莊銅臭的復雜氣味。狹窄的巷道如同巨獸的腸子,兩側是歪歪斜斜、仿佛隨時會倒塌的破敗鋪面,掛著褪色的幡子,上書“百寶”、“萬丹”、“通幽”之類的潦草大字。光線昏暗,只有幾盞氣死風燈在穿堂風中搖曳,投下扭曲晃動的光影。吆喝聲、討價還價的爭執聲、偶爾幾聲壓抑的痛哼或低笑,在潮濕的空氣中發酵、碰撞。
凌墨的身影出現在巷口,一身簡單的青衫與這里污濁陰暗的環境格格不入。他步履平穩,穿過那些或貪婪、或警惕、或麻木的視線,徑直走向巷子深處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支著一個幾乎被陰影徹底吞沒的小攤。攤主是個裹在寬大黑袍里的枯瘦老頭,臉上布滿如同風干橘皮般的皺紋,一雙渾濁的眼睛半開半闔,仿佛睡著,只在有人靠近時,才偶爾閃過一絲精光。攤位上隨意擺放著幾塊黯淡的礦石、幾株品相不佳的靈草,以及一些辨不出用途的零碎物件。
凌墨走到攤前,沒有言語,只是從懷中取出一物,隨意地放在油膩的攤布上。
那是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通體呈現出一種深邃幽暗、仿佛能吸收光線的墨色,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如同凝固的暗夜霧氣般緩緩流淌、旋轉。即便在這污濁的環境里,它依舊散發著一種精純、冰冷、令人心悸的妖力波動,如同寒潭深處睜開的妖瞳!正是那顆得自后山妖鬼的——妖丹!
這妖丹出現的剎那,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寒流掃過沉淵巷這狹窄的一隅!
附近幾個攤位上吵吵嚷嚷的討價還價聲瞬間低了下去。幾道貪婪、灼熱、甚至帶著兇戾的目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死死釘在那顆墨色流轉的妖丹上!
黑袍老者那半闔的渾濁眼睛驟然睜開,精光爆射!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瞬間探出,一把將那妖丹抓在手中。冰冷刺骨的妖力順著指尖傳來,讓他布滿皺紋的手都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湊到眼前,渾濁的眼珠幾乎要貼到珠子表面,貪婪地感受著那精純的陰寒力量,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好東西……真正的好東西……” 老者的聲音嘶啞而激動,帶著毫不掩飾的狂熱,“小友,開個價!老頭子傾家蕩產也……”
他話音未落——
“大膽賊子!竟敢在此銷贓!!!”
一聲如同雷霆炸響、充滿了暴戾與威嚴的怒吼,猛地從巷口方向傳來!聲音蘊含著強大的靈力威壓,瞬間壓過了黑市所有的喧囂!
人群如同被驚散的魚群,嘩啦一下向兩邊倉惶分開!
只見一隊身著玄黑執法袍、腰佩制式長刀、氣息肅殺冰冷的執法堂弟子,如同黑色的鐵流,蠻橫地排開人群,直沖而來!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方正卻帶著一股刻骨的陰鷙,正是執法堂副堂主,趙鐵山!他雙目如電,死死鎖定凌墨和他身前攤位上的黑袍老者,目光中的殺意幾乎要凝成實質!
趙鐵山身后,一個獐頭鼠目、穿著內門管事服飾的矮胖中年人,正指著凌墨和那顆妖丹,跳著腳尖叫:“趙堂主!就是他!就是他偷了王長老閉關洞府外守護靈獸的妖丹!我親眼所見!那顆‘玄陰墨蛟丹’的氣息,化成灰我也認得!價值連城啊!” 此人正是內門靈獸苑的管事,孫有財。
“拿下!”趙鐵山根本不給任何辯駁的機會,大手一揮,聲音冰冷如鐵!
數名執法弟子如狼似虎般撲上,靈力激蕩,瞬間封鎖了凌墨所有退路!其中兩人更是直接探手,抓向凌墨的肩膀和手腕,動作粗暴狠厲,帶著禁錮靈力的符文鎖鏈嘩啦作響!同時,另一人則閃電般出手,一把從還在發愣的黑袍老者手中奪過了那顆墨色妖丹!
“贓物在此!人贓并獲!” 孫有財指著被奪走的妖丹,尖聲叫囂,臉上充滿了幸災樂禍和貪婪混合的扭曲神情。
黑袍老者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又看看殺氣騰騰的執法堂眾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肉痛和驚懼,隨即飛快地縮回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凌墨站在原地,任憑那冰冷沉重的符文鐐銬“咔嚓”一聲鎖住了自己的手腕。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被冤枉的憤怒,也無面對強權的恐懼,平靜得如同深潭。他的目光甚至沒有看那被奪走的妖丹,也沒有看叫囂的孫有財,只是平靜地掠過趙鐵山那張因暴怒和某種隱秘興奮而微微扭曲的臉。
“帶走!”趙鐵山看著被鎖住的凌墨,眼中閃過一絲快意,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立下大功、更進一步的景象。他大手一揮,執法弟子押著凌墨,如同押解十惡不赦的重犯,在無數道驚懼、復雜、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蠻橫地分開人群,朝著執法堂方向而去。
……
執法堂,刑訊殿。
這里是宗門弟子聞之色變的魔窟。殿宇高大空曠,卻陰森得如同冰窖。巨大的石柱支撐著穹頂,上面雕刻著猙獰的鎮獄獸首,在墻壁上幾盞長明幽燈的慘綠光芒映照下,如同擇人而噬的活物。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汗臭味以及一種陳年鐵銹和絕望沉淀的冰冷氣息。四周墻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閃爍著幽冷寒光的刑具,無聲訴說著此地的殘酷。
凌墨被強行按著跪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符文鐐銬閃爍著禁錮靈力的微光。趙鐵山高踞在殿首那張由整塊黑鐵鑄就、雕刻著獬豸獸首的審判席后,臉色陰沉如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釘在凌墨身上。孫有財則像只得意的猴子,站在趙鐵山側后方,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和貪婪,時不時瞥一眼被一名執法弟子捧在手中、盛放在玉盤里的那顆墨色妖丹。
殿內兩側,肅立著八名氣息凝練、面無表情的執法堂精銳弟子,如同八尊冰冷的石雕,散發出無形的壓力。整個大殿落針可聞,只有幽綠燈火偶爾爆出一點燈花發出的輕微“噼啪”聲,更添幾分死寂和壓抑。
“凌墨!”趙鐵山的聲音如同悶雷,在空曠陰森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審判的意味,“人證物證俱在!你潛入內門禁地,竊取王長老護洞靈獸‘玄陰墨蛟’妖丹,罪證確鑿!此乃叛門重罪!按律當廢去修為,抽魂煉魄,永鎮陰風洞底!你,還有何話說?!”
他的聲音在冰冷的石壁間碰撞回響,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人心上。兩側的執法弟子眼神更加冰冷,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只等堂主一聲令下,便要行刑。
孫有財更是迫不及待地尖聲補充:“沒錯!趙堂主明鑒!此獠膽大包天!王長老正在閉關緊要關頭,若因失了妖丹導致長老功虧一簣,這責任他萬死難辭!必須嚴懲!”
凌墨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微垂著頭,額前碎發遮住了眉眼。鐐銬的冰冷透過薄薄的衣衫滲入骨髓。面對趙鐵山殺氣騰騰的質問和孫有財的尖聲指控,他沒有任何反應,沒有辯解,沒有求饒,甚至連身體都未曾顫動分毫。沉默,如同磐石。
這無聲的沉默,在趙鐵山眼中卻成了最徹底的藐視和頑抗!
“冥頑不靈!”趙鐵山猛地一拍黑鐵案幾,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他須發戟張,眼中怒火幾乎要噴涌而出,“看來不動大刑,你是不會認罪伏法了!來人!給我……”
“轟隆隆——!!!”
就在趙鐵山“上刑具”三個字即將出口的剎那——
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整個天地都撕裂開來的恐怖雷鳴,毫無征兆地在執法堂刑訊殿那厚重的、加持了無數防御符文的穹頂之上,轟然炸響!
這雷聲是如此狂暴、如此突兀、如此近在咫尺!如同億萬面巨鼓同時在每個人的天靈蓋上瘋狂擂動!整個巨大的刑訊殿都在這一聲巨雷中劇烈地搖晃、震顫!墻壁上懸掛的刑具叮當作響,如同死亡的喪鐘!慘綠色的長明燈火瞬間熄滅了大半!僅剩的幾盞也瘋狂搖曳,將殿內所有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狂舞的鬼魅!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天威震得大腦一片空白!趙鐵山拍案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暴怒瞬間被極致的驚駭取代!孫有財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
不等任何人從這毀天滅地的雷鳴中回過神來——
“咔嚓——!!!!!”
一道無法用言語形容其粗壯、其耀眼的慘白色熾烈雷光,如同九霄神罰之矛,帶著撕裂一切、凈化一切的毀滅意志,悍然洞穿了刑訊殿那加持了無數防御陣法的厚重穹頂!
磚石、瓦礫、加持陣法的靈玉碎片……如同被投入巖漿的冰雪,瞬間氣化、湮滅!那道粗壯的雷柱沒有絲毫阻礙,以超越思維的速度,帶著審判萬物的狂暴氣息,精準無比地、狠狠地劈在了大殿正中央——那黑曜石鋪就的地面上!
雷落點,距離跪著的凌墨,僅僅三尺!
無法想象的恐怖能量瞬間爆發!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視覺!狂暴的電流如同億萬條瘋狂的銀蛇,以落點為中心,呈放射狀朝著四面八方、無差別地瘋狂肆虐、蔓延、跳躍!
“呃啊——!!!”
“不——!!!”
“啊——!!!”
凄厲到非人的慘叫聲瞬間壓過了雷聲的余韻!
首當其沖的,便是距離落點最近的趙鐵山!
他甚至連反應都來不及,那魁梧的身軀瞬間被粗壯的雷柱邊緣狠狠掃中!身上的執法堂玄袍連同里面的護身法衣,如同紙片般瞬間化為飛灰!他整個人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后方冰冷的石壁上!渾身焦黑冒煙,頭發根根倒豎炸開,如同被雷火燎過的枯草,口中噴出的鮮血在空中就被殘余的電弧灼燒成黑煙!一股濃郁的、令人作嘔的焦糊肉味瞬間彌漫開來!
緊接著是兩側那八名肅立的執法堂精銳弟子!
他們如同八根被點燃的蠟燭,連慘叫都只發出半聲,便在狂暴肆虐的跳躍電弧中劇烈地抽搐、扭曲!玄黑執法袍瞬間焦黑碳化,粘在同樣焦黑的皮肉上!裸露的皮膚在強光和高溫下迅速起泡、碳化、剝落!空氣中響起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滋滋”聲和皮肉爆裂的輕響!濃煙滾滾,焦臭味沖天而起!
癱在地上的孫有財更是連滾帶爬想要躲閃,卻被一道跳躍的電弧瞬間追上!“噼啪!”一聲脆響,他肥胖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癩蛤蟆,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一股黃白之物從褲襠里飆出,隨即渾身焦黑,冒著青煙癱軟在地,散發出混合著焦臭和屎尿的惡臭。
就連捧著玉盤站在稍遠處的那名弟子也沒能幸免。一道細小的電弧跳躍著擊中了他手中的玉盤。玉盤瞬間炸裂!那顆墨色的妖丹被炸得高高飛起,又“啪嗒”一聲掉落在滿是焦黑碎屑和流淌著黑色油脂狀物質的地面上,滾了幾滾,停在昏迷焦黑的孫有財臉旁。
狂暴的雷光來得快,去得也快。
刺目的白光消散。
整個刑訊殿,陷入了一種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恐怖的境地。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焦糊肉味、毛發燃燒味、臭氧味以及……屎尿的惡臭。僅存的幾盞幽綠燈火光芒微弱,如同鬼火,勉強照亮這地獄般的景象。
大殿中央,被雷柱直接命中的黑曜石地面,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邊緣流淌著暗紅色熔巖的恐怖焦坑!絲絲縷縷的青煙正裊裊升起。
焦坑周圍,一片狼藉,如同被巨獸蹂躪過。
趙鐵山如同一塊焦黑的木炭,癱在墻角,身體還在無意識地微微抽搐,口鼻中不斷溢出帶著泡沫的黑血,生死不知。
那八名執法堂精銳弟子,橫七豎八地倒伏在電弧肆虐的路徑上。有的蜷縮如蝦米,渾身焦黑冒煙;有的仰面朝天,雙目圓瞪,瞳孔早已渙散,臉上還凝固著極致的痛苦與恐懼;有的身體扭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焦黑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空氣中……無一例外,外焦里嫩!空氣中彌漫的肉香令人作嘔。
孫有財癱在妖丹旁邊,如同被烤焦的肥豬,褲襠濕透,散發著惡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剩一口氣。
那名捧玉盤的弟子被爆炸的沖擊波掀飛,撞在柱子上,口吐鮮血,捧著碎裂玉片的手一片焦黑,正驚恐地看著四周,如同嚇傻的鵪鶉。
殿內還站著的,或者說,還保持著清醒的,唯有兩人。
一個是站在殿門口陰影里,一個僥幸未被電弧波及的執法堂文書。他早已嚇得面無人色,褲襠濕透,癱軟在地,牙齒咯咯作響,看著眼前的景象如同見了鬼。
另一個,便是凌墨。
他依舊跪在原地,位置絲毫無移。
那道毀天滅地的雷柱,落點離他僅有三尺。狂暴的電流和沖擊波肆虐了整個大殿,將他身側、身后的執法弟子盡數化為焦炭。然而,他跪著的那一小片黑曜石地面,卻完好無損!甚至連一絲焦痕都沒有!
他身上那件簡單的青衫,纖塵不染,連衣角都未曾拂動。額前的碎發依舊自然垂落。那禁錮著他手腕的符文鐐銬,表面流轉的靈光在雷擊的瞬間似乎黯淡了一下,但依舊完好無損地鎖在他腕上。
仿佛剛才那撕裂穹頂、滅絕生機的恐怖雷罰,只是他身邊拂過的一陣清風。
凌墨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上,依舊是那萬年不變的平靜。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幽綠鬼火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深邃,更加幽冷。
他平靜的目光掃過殿內:
掃過墻角焦黑抽搐、如同破布口袋的趙鐵山。
掃過四周那些姿態各異、散發著肉香的“外焦里嫩”的執法弟子。
掃過癱在妖丹旁、屎尿齊流的孫有財。
掃過地上那顆滾落塵埃、依舊幽光流轉的墨色妖丹。
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個癱軟在門口、抖如篩糠的文書身上。
文書接觸到凌墨的目光,如同被毒蛇盯上,猛地一個激靈,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凌墨緩緩站起身。
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只是跪久了活動一下腿腳。那符文鐐銬隨著他的動作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他邁開腳步,踏過地面上流淌的黑色油脂和焦黑的碎屑,走向那顆掉落在孫有財臉旁的墨色妖丹。
所過之處,焦坑邊緣的暗紅熔巖映照著他平靜的面容。
他彎下腰,伸出兩根手指,如同拾取一顆掉落的石子,極其自然地捻起那顆沾了些許黑色油污的妖丹。
指尖傳來冰涼而熟悉的觸感。
他直起身,將妖丹隨意地收納入懷。
然后,他轉過身,目光再次平靜地掃過這如同煉獄般的刑訊殿。空氣中彌漫的焦臭、血腥、屎尿味濃烈得令人窒息。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等待任何人的指令。
他抬起腳,邁過孫有財那只散發著惡臭的肥胖身軀,走向那扇在雷擊中已經變形、洞開的殿門。
步履從容,踏過門檻,走入外面不知何時已經下起的瓢潑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青衫。
身后,是死寂的、如同巨大墓穴般的執法堂刑訊殿。焦糊的濃煙混合著雨水的氣息,裊裊升起。
一絲極淡的、帶著雨水清冽的氣息,縈繞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