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很晚周三垛才回村,他挎著盒子炮,神氣活現(xiàn),一定要村里大大小小幾十口見識見識,我爹是挎盒子炮的,如今我周三垛也挎上盒子炮了。
路過一個池塘邊,突然看到水面上有動靜。
水里有只大木盆,有人在撒網。
這么晚這人鬼鬼祟祟地,肯定是鄰村人在此偷魚。
再一細看,原來是麻三。
一想起麻三給自己織的那張漁網,周三垛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抽槍對著人影就是一槍。
“叭勾”。晚上槍聲格外地清脆,在遠處的山林回蕩良久。
“啊,不要開槍,不要開槍?!?/p>
“是我,麻三啊。”
“麻三,你怎么這么晚還在打魚,我以為是外村人來偷魚的呢。”
“是三垛老弟回來了,瞧出息的。我這是為你打魚啊,一聽三垛老弟出息了,我就要請三垛喝酒,不是還有幾壇好酒嗎,連夜捕魚,明天就能讓你聞到魚香酒香啊?!?/p>
“這還差不多。”周三垛拍了拍盒子炮,心里美滋滋的。
魚和酒都不能吃,我要拿去孝敬高鎮(zhèn)長和四姨太仙兒。
周三垛很快就與他的四姨太仙兒熟悉起來,就是他第一次見高鎮(zhèn)長懷中摟的那個女子,四姨太與周三垛一般的年紀,很少講話,極愛干凈,為孝敬她,周三垛從街上買了幾根油條送到她面前。
“呀,臟死了,快埋起來?!?/p>
仙兒對著油條皺起了眉,顯得十分地厭惡。
剛出鍋的油條,金燦燦的冒著油光,哪有一絲兒臟。
她逼著三垛拿起鍬在樹下刨出一個坑,把油條丟進去。
周三垛又給她泡了杯茶。
“呀,臟死了,真臟。”
周三垛猛的覺得,一定是她在嫌他這個人臟,一定是他第一面給她留下了極為不好的印象,第一次,她一定認真地看過他,那一身受污的豬血,讓她覺得他是一個極臟的人。
四姨太仙兒長得仙人一般,她那玲瓏的儀態(tài)一定驚嘆過天人,她如此地愛干凈并不為過,只是她這樣的愛著干凈,就要讓周三垛自愧形容,我總不能一見到她就自愧地避開。
這個世界難道就沒一樣東西是干凈的,他環(huán)視整個天空以及鎮(zhèn)子四處可見灰暗的屋瓦,沒找到什么能討仙兒的歡心的東西,他突然想起了井里的水。
于是周三垛從井里打出一桶水倒在木盆里,那水清明透徹,水皮上銀子一樣閃著光,他把木盆端到仙兒面前。
“仙兒嬸嬸,你洗個臉吧。”
“呀,臟死了,快倒掉。”
周三垛都快要哭起來,仙兒毫不在意他的神情,端起水就往外潑去。
那盆水銀子一樣在空中閃亮了一回,那種清亮讓周三垛感到一種從未見聞過的干凈,如今他見過豬血、人血,見過銀元,但有一種東西就像這拋向空中的水光,能將一個男人全身的毛孔像窗兒一樣地打開,周三垛突然地悟出,像銀子水一樣的只有仙兒的那個身子,那是一種花兒水兒一樣的“干凈”。
難怪,皇上一定要將他身邊的男人都整成太監(jiān),周三垛想皇上身邊的娘娘妃子一如這仙兒一樣的水靈,一個男人看她幾眼,內心一定會生出別樣的東西,身體里一些從未打擾過的東西像雷暴一樣的侵襲過來。
那么從水中撈的魚是不是也很臟呢。
魚在總體上比豬雞鴨貓狗都要干凈。
魚兒白花花的,人再干凈,你不可能整日兒泡在水中,魚可以一天到晚洗澡呢,何況咱雞靜嶺的池塘,月亮一樣的干凈,可連茶、水都嫌臟的仙兒會嫌它們臟嗎?
周三垛留心仙兒吃魚的樣子,仙兒吃魚的樣子叫人憐,仿佛立刻就會有一根魚刺卡住她的喉嚨,應該有人站在旁邊為她剔除那些魚刺,自己肯定不行,因為你臟,一碰那魚就不能吃了。
魚比油條比進里的水都干凈。
要立刻將這個消息告訴麻三。
“麻三,你想和我混,就要多打些魚,我要孝敬高鎮(zhèn)長和四姨太。”
麻三是吃魚的人,哪是打魚的人。
他哼哼哈哈,吞吞吐吐,很快就說他的魚網不曉得什么原因打不到魚了。
“***麻三?!敝苋馓统龊凶优趯χ?/p>
“別,別,別,要不,我將魚網給你,你找人打魚?!?/p>
于是魚網到了周三垛手中。
還有那個盆,那是個專門為打魚制作的木盆,大的像個小船,村里只有他麻三有這樣的木盆,是為他麻三吃魚專門制作的。
麻三真的舍不得將木盆交到周三垛手中,可沒有辦法啊,他手中有槍呢。
麻三暗暗叫苦,他爹就是個土匪,方圓幾十里不知有多少人受了他的害。
這娃天生是個做土匪的料,跟著高鎮(zhèn)長混上兩年,怕是討月寺的黃二虎子要遭殃了。
所以要立刻將那只木盆送到人家手里。
哎,這個閻羅王,他要什么你得給什么,幸虧我麻三家徒四壁,能拿出手的東西都送給他了。
周三垛拿到木盆好不得意,他并沒有將木盆與漁網聯(lián)系在一起,他拿到木盆,腦子里立刻想起仙兒,要將這木盆孝敬給仙兒,給她做洗澡的澡盆。
他沒見過仙兒洗澡,但看到過仙兒洗澡的澡盆,那個澡盆太小。
鄉(xiāng)間最大的木盆是用來殺豬的。
豬殺了要用開水燙,以拔掉身上的毛,所以那盆是約著豬身子做的,長長的,要有幾大鍋水才能放滿它。
當然仙兒洗澡的盆兒要大一些,才能洗得舒服,按說你是不能顧及仙兒洗澡的事情的,可你孝敬這個嫌臟,孝敬那個嫌臭,那樣真的就沒有拿出手的東西了。
這個澡盆不知道怎么樣,是不是她也嫌臟。
“鎮(zhèn)長,咱們村麻三家有一只木盆,孝敬你做洗澡盆吧?!?/p>
“臟死了,快拿走?!毕蓛赫f。
“不臟。過去沒有人用它洗過澡。”
“是做什么用的?”
“是打魚用的。”
“那一定裝過魚,那還不臟?”
“沒有裝過魚,你沒見我們鄉(xiāng)下人打魚,不同江里打魚,我們是不用木盆裝魚的。就是人坐在里面,打魚,采蓮子,等天晴的時候,將木盆放到水塘里,坐在里面打轉兒,可好玩了。”
“噢,你放在那兒吧。”仙兒說。
仙兒終于收下一件東西。
周三垛心里美滋滋的。
那個木盆第二天就派上了用場。
不是讓他向木盆里灌洗澡水,高鎮(zhèn)長讓他背起木盆與他去江邊收稅。
難道這只木盆要放入江里當船用?
顯然木盆不能放在江里當船用。江水滔滔滾滾,哪怕沒有風浪,一只木盆放入江中,再坐進一個人,那木盆就變成殺豬盆,任你什么人坐進去,就是只挨燙的死豬。
這時遠處來了一條船。
高鎮(zhèn)長果然是讓周三垛坐上去,使勁一推,木盆倒旋著向船靠過去。
“啊,救命啊?!敝苋夂爸九钃u搖晃晃向小船靠過去,這個過程中周三垛感到隨時小木盆要翻個個兒,自己要落入江中喂魚。
好在很快他就抓住來船的船沿,想攀上船沿上船,屁股下的木盆一直打晃,兩手扒住船沿,竟將那木船掀翻。
木船像水里的鴨子一樣翻了個身,將滾圓的肚子露了一下又恢復原狀,船上的人都成了落湯雞水鴨子,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
高懷德的眼睛并不盯著這些人看,他緊盯著的是船那像鴨子一樣滾圓的船肚子。
原來事先得到情報,一條木船將兩只長槍藏在船肚底下,用蠟密封,剛才木船翻肚子時,高懷德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蠟封,立刻讓木船靠過來。
很快就將兩只長槍拿到手中。
“三垛今日立了大功,去,將這浴盆送給你仙兒嬸子洗澡用?!?/p>
這是周三垛最想聽的話和最想做的事情,逃過生死一劫,立刻神氣活現(xiàn)起來,他背起木盆,仿佛是背起了仙兒嬸嬸。
今日收稅取得大勝,斬獲長槍兩只,銀元若干,全拜這小木盆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