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三月。漢中府。
倒春寒的冷雨,纏綿了整整七日,沒有半分停歇的意思。天空被鉛灰色的厚重云層死死捂蓋,透不出一絲天光。漢水失了往日的清澈,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黃泥,濁浪翻騰,嗚咽著奔涌向前,仿佛一條被激怒的黃龍,隨時要掙脫河道的束縛。寒意浸骨,濕氣彌漫,漢中府城籠罩在一片凄風苦雨織就的灰暗簾幕之中。
然而,在這片陰冷潮濕的天地間,知府后衙的書房,卻如同一方被精心隔絕的暖巢。厚實的棉簾隔絕了戶外的凄風冷雨,四個角落擺放著上好的銀絲炭盆,燒得正旺,紅彤彤的炭火無聲地散發著融融暖意,將早春的濕寒驅逐得無影無蹤。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檀香氣息,混合著墨香與書卷特有的味道。燭臺上,數支粗如兒臂的牛油巨燭燃燒著,橘黃色的光暈穩定地鋪滿整個空間,照亮了紫檀木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也照亮了書案后那張矜持而深沉的臉。
知府楊文遠,年逾四十,面皮白凈細膩,顯然是精心保養的結果。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垂在胸前,隨著他輕微的呼吸微微拂動。唯眼角那幾道細密而深刻的紋路,如同無聲的刻痕,泄露著案牘勞形的疲憊與宦海沉浮中無盡的心機算計。此刻,他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正專注地凝視著眼前占據了大半個書房空間的龐然大物。
這是一面紫檀木雕花座屏。
屏風主體由整塊巨大的紫檀木心雕琢而成,其色沉郁,近乎玄黑,卻并非死寂,而是在燭光的映照下,流轉著一種內斂、溫潤、仿佛浸透了漫長歲月的油性光澤。屏心之上,高浮雕著“十八學士登瀛洲”的經典圖景。人物或坐或立,或撫琴,或弈棋,或觀書,或論道。衣袂的線條被雕刻得流暢而飄逸,仿佛有微風正拂過瀛洲仙島;人物的神態更是宛然如生,眉宇間的清雅、專注、超然,甚至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被匠人以鬼斧神工之技捕捉、呈現。琴弦的緊繃、書卷紙張的微妙褶皺、乃至學士們腰間佩玉的絲絳紋理,無不纖毫畢現,令人嘆為觀止。屏座部分更是繁復到了極致。云龍紋盤繞升騰,龍身矯健,鱗甲森然,龍爪遒勁有力,似乎下一刻就要破木而出,騰云駕霧。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龍睛,竟是以微小的金珠鑲嵌而成,在燭火的跳躍下,流轉著一種幽深、冰冷、攝人心魄的金色光芒,仿佛活物的凝視。
此物,正是漢中首富、鹽商巨賈沈萬金,昨日才命人抬入府衙,敬獻給知府大人的“微禮”。名目堂皇:“恭賀大人開春祥瑞之喜,愿大人政通人和,步步高升。”
楊文遠修長、保養得宜的手,正以一種近乎情人般的輕柔與專注,緩緩撫過屏心冰涼的木質肌理。指尖感受著紫檀那細膩如嬰兒肌膚、又帶著歲月沉淀的堅實觸感。他的目光,看似落在那些登臨瀛洲、逍遙自在的學士身上,實則早已穿透了這虛幻的功名仙夢,落在了書案一角,那份半開著的、來自吏部的行文抄件上——
陜西布政使司右參議一職出缺。
“沈員外,有心了。”楊文遠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他慣有的、經過官場千錘百煉的矜持與沉穩,聽不出絲毫喜怒,如同深潭不起微瀾。
侍立在一旁的沈萬金,聞聲立刻將矮胖的身軀彎得更低,幾乎要折成兩截。他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杭綢直裰,此刻卻只顯得謙卑。胖臉上瞬間堆砌起近乎諂媚的笑容,眼角的褶子擠成一團,如同盛開的菊花:“哎呀呀,大人您這是折煞小人了!這等粗笨物事,不過是個尋常玩物罷了。放在小人那等滿是銅臭的俗氣地方,只會蒙塵受辱,白白糟蹋了它的靈氣。唯有置于大人您這滿室書香、清正之氣充盈之所,才能映襯出它本真的光華,物盡其用啊!”他頓了頓,綠豆般的小眼閃爍著精光,話鋒極其自然地一轉,切入正題,“大人您治下的漢中府,連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等煌煌政績,豈是尋常知府所能企及?依小人愚見,布政使司這參議之位,簡直是老天爺為大人您量身定做的!非大人您莫屬啊!”
楊文遠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像是平靜湖面投入一顆小石子蕩起的微瀾,旋即又恢復平靜。他并未立刻回應沈萬金的奉承,而是伸出兩根手指,優雅地端起案上那只定窯白瓷茶盞。盞壁薄如蛋殼,釉色溫潤如玉。揭開盞蓋,一股清冽悠遠的茶香裊裊升起,沁人心脾。他輕呷一口明前龍井,茶水入口清冽,回甘悠長。然而,這清茶的甘冽,卻壓不住心頭那點因“參議”二字而悄然點燃、越燒越旺的灼熱**。
參議,從四品。品級看似只比他這正五品的知府高了半級,但這半步之遙,卻是天壤之別!那是從地方府縣踏入行省中樞的關鍵一躍!布政使司衙門設在西安,那是西北重鎮,距離帝國的心臟——京師,更近了一步!楊文遠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身著緋紅云雁補子官袍,腰纏玉帶,立于金鑾殿前,從容奏對,天子頷首的景象。那是他寒窗苦讀、宦海浮沉二十余載,夢寐以求的巔峰!
“祥瑞…”楊文遠放下茶盞,杯底與紫檀桌面發出輕微而清脆的碰撞聲。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依舊是一片淅淅瀝瀝、無邊無際的冷雨。“沈員外說得是。今春不利,這倒春寒的冷雨纏綿不休,已有澇患之憂。長此以往,民心難免浮動,于地方安定不利。確需一樁實實在在的‘祥瑞’出現,方能彰顯圣天子洪福齊天,澤被蒼生,也好安定我漢中黎庶之心,凝聚民心。”他的語氣平淡,卻將“祥瑞”與“民心”、“安定”巧妙地聯系在一起,更隱隱指向了那懸而未決的參議之位。
沈萬金綠豆小眼中精光猛地一閃,如同暗夜中的磷火。他腰彎得更低,聲音壓得更沉,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神秘感:“大人您明鑒萬里!小人…小人這里倒有一個愚見,不知當講不當講?”他覷著楊文遠的臉色,見其并無不悅,才繼續道:“城北十里,龍首山余脈之下,不是有一條‘困龍澗’么?澗水湍急,兩岸山石嶙峋如犬牙交錯,歷來是阻隔商旅、妨礙行洪的險地。若是大人您能…嗯,上應天心,下順民意,在此開鑿一條‘祥瑞渠’!引那困龍澗水入漢江支流,此舉一可解下游萬頃良田灌溉之憂,二可疏通水道,便利舟楫商旅往來…此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偉業!一旦渠成,豈非天降祥瑞,最是能彰顯大人您經天緯地、勤政愛民的治世之才?此等政績,煌煌如日月,誰人敢不欽服?”
開渠?
楊文遠心中猛地一動!這確是個好名目!功績顯赫,看得見摸得著,極易博得“勤政愛民”的官聲美譽。而且,工程一旦啟動,便是源源不斷的奏報和展示的機會。只是…他并非初出茅廬的熱血書生,深知其中利害。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屏風邊緣輕輕敲擊著,發出低微的篤篤聲,沉吟道:“開渠?此議…倒也有些見地。只是,沈員外啊,開鑿山澗,工程浩大,耗資必巨。且那困龍澗地勢險峻,巖石堅硬,絕非易與之輩。工期…恐怕曠日持久…” 他將“耗資巨大”和“工期漫長”這兩個關鍵難點拋了出來,目光如探針般刺向沈萬金。
“大人!”沈萬金猛地一拍自己厚實的胸脯,發出沉悶的響聲,胖臉上瞬間堆滿了慷慨激昂之色,仿佛隨時準備為國捐軀,“為國為民,為大人您的千秋功業,小人等商賈,豈敢吝惜些許身外之財?!所需銀錢物料,大人您只管放心!小人愿聯絡漢中府所有有頭有臉的商賈,共同籌措!包管足額、及時!至于民夫嘛…”他綠豆眼一轉,露出一種洞悉世情的精明,“您看這春雨連綿,田中泥濘不堪,根本無法耕作,正是農閑之時。多少鄉民守著空空的米缸,饑寒交迫?大人您只需一道仁政愛民的征發令,名為征役,實為賑濟!給這些走投無路的鄉民尋個賣力氣糊口的去處,他們豈不感恩戴德,踴躍效力?此乃一舉多得,既解工程人力之需,又解百姓燃眉之急,更能成就大人您愛民如子的仁德之名啊!”
感恩戴德?踴躍效力?
楊文遠心中無聲地冷笑。征發民夫,歷來是地方官員油水最為豐厚的所在。力役折銀,口糧克扣,工具損耗…其中貓膩,數不勝數。沈萬金如此積極主動地跳出來包攬錢糧物料,其中意圖,不言而喻。這奸商是想借著“祥瑞渠”的東風,名正言順地大發國難財、民難財!但…這“祥瑞渠”的名頭,這“功在千秋”的光環,對楊文遠而言,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一旦成功,這將是他楊文遠政績簿上最濃墨重彩、最無可辯駁的一筆!足以壓過所有競爭者,成為他叩開布政使司大門最有力的敲門磚!參議之位,指日可待!
他的手指再次撫上紫檀屏風上那登臨瀛洲的學士衣袂。指尖傳來木質特有的冰涼觸感,但他的心,卻如同被那屏風底座上鑲嵌的龍睛金珠點燃,滾燙灼熱,充滿了攫取權力的渴望。
“善。”楊文遠終于緩緩頷首,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從容與威儀,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沈員外拳拳報國之心,體恤民情之意,本府深感欣慰。此事…便依你之言。速速擬一個詳盡的章程上來,要快!務必要顯出我漢中的氣象,要辦得轟轟烈烈,讓朝廷,讓布政使司都看看我漢中府的魄力與能力!” “快”和“氣象”,是他強調的關鍵。
“大人英明!小人遵命!定不負大人所托!”沈萬金喜形于色,仿佛看到了一座金山在向自己招手,深深一揖到底,圓胖的身體幾乎彎成了球。
三日后,蓋著鮮紅知府大印的征夫告示,如同催命的符咒,貼遍了漢中府城的大街小巷以及四鄉八鎮的里長門口、祠堂墻壁。告示措辭堂皇,字字句句透著“皇恩浩蕩”與“為民解憂”:
“照得漢中府屬,仰賴圣天子洪福,連年豐稔。然今歲開春,天時不正,寒雨連綿,田畝泥濘,農事暫歇。本府體念民生維艱,軫恤黎庶困苦,特奏請上憲恩準,于城北龍首山困龍澗,開鑿‘祥瑞渠’一道!此渠一成,上應天心,下順民意,引水灌溉,惠澤萬頃良田;疏通水道,便利舟楫商旅,實乃功在當代,利澤千秋之善政!更可解爾等農閑無食之苦,以工代賑,實為兩便。仰府城四鄉里長,速速曉諭:凡境內成年丁壯,除身有殘疾、重病纏身者外,皆需應征效力!日給糙米一升,銅錢五文,以示朝廷體恤!敢有推諉拖延、怠工逃役者,定按王法嚴懲不貸!勿謂言之不預也!此諭。永樂十四年三月初十。漢中知府楊文遠。”
落款處,那方鮮紅刺目的知府大印,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在粗糙的黃麻紙上,也印在了所有看到告示的窮苦百姓心頭。
冷雨依舊未停,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漢中府衙門口,巨大的石獅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冰冷的光澤。此刻,衙門口的石階下,早已不是平日的肅穆,而是擠滿了被如狼似虎的衙役從各處驅趕而來的鄉民。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難以蔽體,在刺骨的冷雨中瑟瑟發抖。面黃肌瘦的臉上,刻滿了饑餓與勞作的痕跡。赤著的雙腳,或是穿著破爛草鞋的雙腳,踩在冰冷的、混合著污泥和牲口糞便的積水里,凍得青紫。渾濁的雨水順著他們枯草般糾結的頭發流下,匯入脖頸,再鉆進同樣破爛單薄的衣衫里,激起一片片壓抑而痛苦的咳嗽聲。他們的眼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靈魂,間或閃過一絲被絕望點燃的憤怒火星,但立刻就被衙役手中那冰冷堅硬、沾著泥水的鐵尺和水火棍無情地壓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恐懼和認命般的死寂。
“都聽好了!耳朵都給我豎起來!”衙役班頭王彪,一個滿臉橫肉、聲如破鑼的壯漢,站在府衙高高的青石臺階上,居高臨下,聲音在連綿的雨幕中顯得格外尖利刺耳,蓋過了雨聲和壓抑的咳嗽,“知府大人念著你們!體恤你們饑寒交迫,沒米下鍋!特開天恩,以工代賑,修筑‘祥瑞渠’!這是天大的恩典!是給你們活路!是大人給你們全家老小掙口糧的機會!別給臉不要臉!到了工地上,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賣力干活!誰敢偷奸耍滑,惰怠不勤,或者動那逃跑的心思…”他掂量著手里的水火棍,發出沉悶的聲響,獰笑道:“嘿嘿,莫怪王法無情!到時候,皮開肉綻是輕的,小心你們的狗腿,還有你們家里那幾間破茅草屋!”
隊伍中,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者腳下猛地一滑,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身后一個二十出頭的精壯漢子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扶住。漢子正是老者的兒子,王栓柱。他同樣衣衫單薄,精壯的身板裹在一件四處漏風的破舊夾襖里,嘴唇凍得發紫,裂開了口子。雨水順著他粗硬的頭發流進眼睛里,他卻顧不上擦,只是死死地盯著府衙門口那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以及門內隱約可見的、被雨水沖刷得锃亮反光的石獅基座。那石獅齜牙咧嘴,仿佛隨時要撲下來噬人。
“爹…撐住…”王栓柱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枯葉撕裂。
老者王老漢穩住身體,渾濁的老眼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悲憤,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才喘著粗氣,用只有兒子能聽到的聲音,充滿怨毒地低語:“祥瑞…呵呵…好一個祥瑞!我老漢活了六十歲,黃土埋到脖子根了,蝗災、旱災、兵災…啥沒見過?這‘祥瑞’…我呸!是要人命的催命符啊!栓柱…你娘…還在炕上躺著,咳得只剩一口氣…家里…家里一粒米都沒了…” 他的聲音哽咽,帶著哭腔。
王栓柱咬緊了牙關,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扶著父親的手臂更加用力。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混合著一種滾燙的液體。他知道,不去,家里的破屋會被這些如狼似虎的衙役拆了頂梁柱,病重垂危的娘親會被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冰冷的雨地里等死。去了,或許…或許還能掙回那幾升發霉的糙米,給娘吊著命,給爹和自己留一**氣。至于生死,在這世道,窮人的命,賤如草芥,從來由不得自己選擇。
衙役粗暴的呼喝聲、鞭子抽打在**上的脆響、以及絕望的悶哼聲混雜在冰冷的雨聲中。長長的、沉默而絕望的人流,如同被驅趕向屠宰場的牲口,在凄冷的春雨里,邁著沉重的步伐,向著城北那片被稱為“困龍澗”的死亡之地,緩緩蠕動。雨點無情地敲打著他們佝僂的脊背,濺起渾濁的水花。這聲音,也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隱隱敲打在漢中府衙后堂那面嶄新的、象征著功名與野望的紫檀屏風上,發出沉悶而遙遠的微響。
府衙書房內。
燭光依舊溫暖明亮。楊文遠背對著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正仔細端詳著剛剛由幕僚呈上來的“祥瑞渠”初期規劃圖。圖上線條規整,山勢水形標注清晰,甚至還粗略畫出了渠道走向和閘口位置。沈萬金辦事效率果然極高,也舍得下本錢請人繪圖。
“嗯,尚可。”楊文遠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他手指在圖上一處標記為“困龍澗主峽”的位置點了點,對侍立一旁、屏息凝神的幕僚周師爺吩咐道:“只是這工期…還需再壓一壓。布政使陳大人巡視陜南的行程已定,五月前必過漢中。本府要讓他看到這祥瑞渠的雛形!看到水流的走向!看到我漢中府的雷厲風行!告訴沈萬金,”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民夫…若是不夠,就再征!漢中府治下丁口眾多,豈會無人可用?銀錢物料若有短缺,讓他先墊著!府庫…待秋稅收上來,或是朝廷撥下專項,自會補上。讓他放心大膽去做!本府只要結果!”
說完,他仿佛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優雅地轉過身,踱步到那面紫檀屏風前。屏風上,“十八學士登瀛洲”的圖景在燭光下熠熠生輝,象征著文人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楊文遠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的絲帕,極其輕柔、極其仔細地拂去屏風底座云龍紋上,一粒微不可見的、或許是從窗外飄入的浮塵。動作輕柔得如同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拂去那些此刻正跋涉在泥濘冷雨中、即將墜入地獄深淵的螻蟻性命。他的目光,越過屏風上那些飄逸的學士,似乎已看到了金光璀璨的渠道,看到了布政使贊許的笑容,看到了自己身著緋紅官袍,立于更高廟堂的景象。
城西,悅來客棧,天字一號房。
窗外的雨聲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房間內異常安靜。沒有點燈,只有窗外透入的、被雨水暈染開的微弱天光,勾勒出房內簡單的陳設輪廓。房間中央,一個青灰色的身影盤膝坐于蒲團之上,五心朝天,氣息悠長深遠,仿佛與這方天地融為一體。
正是龍門羽士,趙清真。
他面容清癯,眉宇間蘊著一股出塵的清氣,雙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此刻,他并非在沉睡,而是進入了道家“煉氣化神”的上乘境界——內視紫府,神游太虛。泥丸宮中,一點真靈光明如大日,照耀著體內經絡山河,氣息如長江大河,奔流不息,卻又圓融無礙,生生不絕。若有修道高人在此,必能驚覺,趙清真頭頂三尺虛空之處,氤氳著肉眼難辨的淡淡清輝,隱隱有天花亂墜、金蓮涌現的玄妙異象流轉,那是神氣充盈、與道合真到了極高境界的外顯。
忽然,他眉心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并非外界的風雨聲侵擾,而是一股極其龐大、極其混雜、帶著濃郁血腥、絕望、怨毒、以及冰冷權欲的濁氣洪流,如同無形的海嘯,猛地沖擊著他天人感應的靈覺!
這股濁氣的源頭,清晰無比地指向兩個地方:城北那陰雨籠罩下,正被無數絕望腳步踏向的“困龍澗”;以及…近在咫尺的漢中府衙深處!
尤其是府衙方向,那股濁氣最為精純,也最為冰冷粘稠。它并非簡單的怨念,而是交織著一種對權勢近乎病態的貪婪、一種視萬民如草芥的冷酷、一種用無數白骨鋪就登天之路的殘忍決絕!這股濁氣,如同一條無形的毒龍,正盤踞在府衙上空,貪婪地吸納著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怨念、恐懼和死氣,不斷壯大自身!
更讓趙清真心神微震的是,在這股滔天的濁氣洪流之中,他竟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金煞”之氣!此氣非金鐵之煞,而是人心貪婪、權欲熏心、以民脂民膏鑄就虛幻功業所凝聚成的“偽金之煞”!這股煞氣,正與府衙深處某件散發著沉郁木氣、卻又被強行附著上“登天”意念的器物隱隱相連,形成一種詭異而兇險的共生!
“金棺養煞,木氣為槨…貪戀人爵,忘卻天爵…以假換真,以惡易善…大禍之始,已在眼前…” 趙清真并未睜眼,心中卻已掠過一道清晰的偈語。他周身流轉的清輝微微波動了一下,將那股試圖侵染他道心的龐大濁氣無聲地排開、凈化。
他緩緩收功,睜開雙眼。眸中清澈深邃,如同倒映著星河的寒潭,洞穿了客棧的墻壁,望向了府衙的方向,也望向了城北那陰云籠罩的山澗。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如同窗外飄落的雨絲,在寂靜的房間內消散。
“紅塵萬丈,孽海滔滔。這‘榮華棺槨’,終究要盛殮癡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