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龍澗,其名如讖。
兩壁山崖,非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倒像是上古巨神暴怒之下,以開天巨斧劈砍而成。巖石猙獰,呈一種不祥的灰黑色,雨水經年累月地沖刷,非但未能磨平其棱角,反而在表面蝕刻出無數道深淺不一的溝壑,如同垂死巨獸干癟皮膚上的褶皺。澗底,濁浪排空,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泥沙、斷枝、乃至不知名動物的殘骸,發出永不停歇的、沉悶如雷的咆哮。那渾濁的黃色激流,一次次狠狠撞擊在嶙峋的巨石之上,粉身碎骨,炸開慘白的水沫,旋即又被更大的浪頭吞噬,帶著更深的怨毒,奔涌向前。狹窄的天空,被厚重如鉛的雨云死死捂住,吝嗇地透下一點昏昧的光,不分晨昏。空氣里彌漫著水汽的腥、巖石的冷、還有一股若有若無、被雨水稀釋卻無法徹底掩蓋的…腐爛氣息。
數千民夫,被驅趕進這活地獄。
他們如同被投入巨大血肉磨盤的螻蟻,密密麻麻地附著在陡峭濕滑的澗壁上。沒有號子,只有監工沈三那尖利刺耳、蓋過水聲的呵斥與皮鞭破空的脆響,以及粗重壓抑、此起彼伏的喘息與咳嗽。工具簡陋得令人心酸:銹跡斑斑的鐵釬,磨得溜光的木杠,用山中老藤粗糙編成的籮筐。更多時候,他們只能用皸裂、指甲翻卷的雙手去摳,去搬動那些棱角尖銳的巖石。
王栓柱和他爹被分在靠近澗底最危險的一段。澗水就在腳邊不足三尺處咆哮,濺起的冰冷水花不斷打濕他們本就單薄襤褸的衣衫。老人佝僂著腰,雙手緊握一柄幾乎和他一樣高的鐵釬,對著巖石縫隙,用盡全身力氣一下下鑿擊。每一次撞擊,都震得他枯瘦的手臂劇烈顫抖,帶動著整個佝僂的身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渾濁的汗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淌下,流進干裂的嘴角,又被他劇烈地咳嗽帶出。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爹!您歇著!我來!”王栓柱放下肩上沉重的藤筐,里面是半筐剛撬下的碎石。他二十出頭的精壯身板,此刻也像被抽掉了筋骨,嘴唇凍得烏紫,臉頰深陷,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嚇人,那是饑餓、疲憊和絕望燃燒的火光。他不由分說地搶過父親手中的鐵釬。
“咳咳…栓柱…省…省點力氣…”老人無力地靠在冰冷的巖壁上,胸口劇烈起伏,像一架破敗的風箱,“這…這石頭…是閻王爺的骨頭…啃不動啊…”
旁邊,同樣精瘦卻透著一股子蠻牛般倔強的漢子李二牛,剛背著一筐沉重的碎石,手腳并用地從上方一處險坡爬下來。他赤著腳,腳底被尖銳的石棱劃破了好幾道口子,滲出的血混著泥水,每走一步都在濕滑的巖石上留下淡淡的紅痕。聽到老人的話,他重重地將籮筐砸在地上,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聲音嘶啞地罵道:“啃骨頭?呸!老子看是拿咱們的骨頭給那狗官鋪路!什么狗屁祥瑞渠!是他娘的催命符!聽說楊知府在后衙供著個紫檀木的大屏風,金燦燦的,能買下咱們一個村子!就為了他那頂破官帽,幾千條命填進來都不夠!”
“二牛哥!噤聲!”王栓柱猛地抬頭,警惕地望向不遠處。監工沈三正叉著腰站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下方,手里的皮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自己的腿。
“怕個鳥!”李二牛梗著脖子,眼珠子里布滿血絲,像要滴出血來,“橫豎都是個死!家里的地撂荒了,草長得比娃兒都高!昨兒個…昨兒個我婆娘托人捎來話…”這個平日里鐵塔般的漢子,聲音突然哽住,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娃兒…發燒…快…快不行了…連口米湯都…都喝不上…”
王栓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瞬間沉到了澗底那咆哮的濁流里。他想起了離家時,娘親躺在破炕上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的帕子上,刺目的猩紅。懷里揣著的那幾升號稱“日給”的糙米,早就在頭幾天就被他和爹分著吃完了,那米里摻著大半的砂礫和霉變的麩皮,喇得嗓子生疼。至于那五文銅錢?更是連影子都沒見著!饑餓像無數只螞蟻在啃噬著胃壁,寒冷讓骨頭縫里都往外滲著冰碴子,無窮無盡的勞累榨干了最后一絲氣力,而前方,只有看不到頭的絕壁和監工手中隨時可能落下的鞭子。絕望,比澗底的石頭更沉,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喧嘩從高處新開鑿出的、勉強能容人行走的渠岸上傳來。不同于監工粗暴的呵斥,那是一種帶著諂媚、刻意拔高的談笑聲。只見一隊鮮衣怒馬的隨從,簇擁著兩乘遮得嚴嚴實實的青呢小轎,正沿著泥濘不堪的渠岸緩緩移動。轎簾被一只保養得宜的手掀開一角,露出漢中知府楊文遠那張矜持白凈、此刻卻帶著一絲審視的臉。旁邊另一乘轎子的簾子也掀開了,一個約莫十**歲的錦衣公子探出頭來,正是楊文遠的獨子楊慕賢。他面皮白皙,眉眼間帶著被驕縱慣養的頤指氣使,好奇又帶著幾分嫌惡地打量著下方地獄般的景象。
“父親您瞧,”楊慕賢指著下方如同蟻群般在泥濘和危巖間掙扎蠕動的民夫,語氣里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這才多久?渠道的架子就搭起來了!沈家辦事,果然有點門道!” 他似乎完全忽略了那些民夫佝僂的身影、襤褸的衣衫和麻木絕望的眼神,只看到了被開鑿出的巖石輪廓。
楊文遠的目光緩緩掃過,如同檢閱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會移動的工具。他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那些在泥濘中掙扎、不時因力竭或失足而發出微弱慘呼的身影,不過是背景里無關緊要的雜音。“嗯,進度尚可。”他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只是…這氣象,還不夠‘祥瑞’。”他頓了頓,手指輕輕敲擊著轎窗,“渠成之日,當有萬民稱頌,聲動云霄,上達天聽。場面…須得更堂皇,更奪目些。”
一直小跑著跟在轎旁的沈萬金,聞言綠豆小眼精光爆閃,立刻抓住機會,堆起十二分的諂笑,腰彎得幾乎要貼到泥地上:“大人高見!明察秋毫!小人…小人正有一愚見,斗膽稟報!”他喘了口氣,指著下方灰黑嶙峋、被雨水沖刷得濕漉漉的渠壁巖石,“大人您看,這山石本色灰暗,觀之著實不雅,恐有損‘祥瑞’之名,亦難彰大人煌煌功德!若…若以金箔貼之!” 他猛地拔高聲音,仿佛被自己的“奇思妙想”所激動,“使整條渠道金光燦燦,遠望如天河倒泄,金龍降世!煌煌天威,盛世氣象!大人之功德,必將光照千秋,彪炳史冊啊!”
“金箔?!”楊慕賢的眼睛瞬間亮了,如同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寶,猛地一拍手,幾乎要從轎子里跳出來,“妙!太妙了!父親!此議絕妙!金碧輝煌,瑞氣千條!這才配得上‘祥瑞’二字!也顯得我楊家…貴不可言,氣象萬千!” 他腦中已經浮現出金光閃耀的渠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父親因此高升,他楊大公子在西安城、乃至京城里受人艷羨追捧的場景。
楊文遠撫摸著頜下修剪得一絲不茍的三縷長須,沉吟不語。金箔貼渠?這靡費之巨,遠超開鑿本身!即便是以沈萬金的家底,也絕非小數。但…“金光燦燦”、“光照千秋”、“彪炳史冊”…這些字眼,如同帶著魔力的鉤子,精準地勾住了他心底最深處那根名為“功名”的弦。他仿佛已經看到渠道通水之日,金光閃耀,萬民(被他安排的)歡呼,布政使陳大人震驚、贊許的目光,吏部考功司的文書上那濃墨重彩的一筆!參議之位,觸手可及!與這錦繡前程相比,些許金銀耗費,又算得了什么?羊毛,終歸出在羊身上。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仿佛在掂量著那虛幻金箔的重量與它所能帶來的官位價值。
“嗯…”楊文遠終于緩緩頷首,矜持的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沈員外此議…頗具巧思。雖耗資甚巨,然為彰顯圣天子仁德,昭示皇恩浩蕩,亦為萬民瞻仰福祉之盛景,縱有所費,亦在所不惜。” 他一錘定音,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所需金箔,著爾速速采辦!務必在渠成通水之日,金光耀目,祥瑞之氣充盈天地!此事若成,本府…自當在布政使大人面前,為爾等請功!”
“謝大人恩典!大人英明!小人肝腦涂地,必不負大人所托!”沈萬金喜得渾身肥肉都在顫抖,撲通一聲跪倒在泥濘的渠岸上,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巨大的喜悅淹沒了他,仿佛已經看到金箔生意背后那滾滾而來的、更龐大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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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箔?貼…貼這爛石頭?”王栓柱握著冰冷沉重的鐵釬,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茫然地抬頭,看向高岸上那模糊的轎影和沈萬金跪地叩拜的身影,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沖上頭頂。
“哈哈哈!哈哈哈!”李二牛突然爆發出凄厲到變調的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鼻涕混著雨水糊了滿臉,他指著上方,手指因為激動和憤怒劇烈地顫抖,“栓柱!聽見沒?我的好兄弟!聽見那些貴人們說什么了嗎?!金箔!拿金子!給這吃人的催命渠貼臉!給這閻王路鑲金邊!哈哈哈!咱們的命!咱們的骨頭渣子!還不如人家墻上糊窗戶的紙值錢啊!知府老爺拿咱們的骨頭熬油,榨干了血汗,就為了給他的臉上貼金!給他的官帽子上鑲寶石!老天爺啊!你開開眼!你開開眼看看這人間!看看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 他仰天嘶吼,聲音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充滿了無盡的悲憤與絕望,在狹窄的澗谷中反復沖撞回蕩,竟一時壓過了水聲和監工的呵斥。
“嚎你娘的喪!”監工沈三的怒吼如同炸雷,伴隨著一道撕裂空氣的鞭影,狠狠抽在李二牛早已傷痕累累的脊背上!粗糙的皮鞭帶起一溜血珠,混著雨水濺落在黑色的巖石上。“再敢妖言惑眾,擾亂人心,老子這就扒了你的皮點天燈!干活!都給老子賣力干!耽誤了知府大人的祥瑞工程,你們這群賤骨頭一百條命都賠不起!”
鞭子落下,李二牛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他猛地扭過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兩團燃燒的鬼火,死死釘在高岸上那兩乘青呢小轎上,尤其是楊慕賢那張寫滿驕矜與興奮的臉。那眼神里的刻骨仇恨,濃得化不開,幾乎要凝成實質的刀子。王栓柱的心猛地一抽,他撲過去想扶住搖搖欲墜的爹,卻見老人佝僂的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猛地彎下腰,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暗紅色的血沫從指縫里噴濺出來,星星點點灑在冰冷的巖石和渾濁的泥水里。
“爹——!”王栓柱的嘶喊帶著哭腔,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像澗底的寒流,瞬間將他淹沒。他緊緊抱住父親瘦骨嶙峋、顫抖不止的身體,只覺得這困龍澗的天,徹底黑了。
高岸之上,楊文遠對下方驟起的騷動和那聲凄厲的嘶吼恍若未聞。他正微微俯身,隔著轎窗,專注地聽著沈萬金關于金箔采購渠道、厚度選擇、粘貼工藝以及所需額外民夫工錢的詳細稟報,不時矜持地點點頭,偶爾補充一兩句“務求牢固”、“不可吝惜工本”的指示,神情專注而“勤勉”,仿佛在籌劃一項利國利民的千秋偉業。后衙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上,“十八學士登瀛洲”的浮雕,在搖曳的燭光映照下,衣袂飄舉間點綴的金粉,似乎也感應到了主人此刻“宏圖大展”的心境,流轉出更加璀璨奪目的暗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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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如山崩般壓下。困龍澗,徹底變成了修羅煉獄。
金箔的鋪設,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薄如蟬翼、價值千金的玩意兒,需在冰冷濕滑、角度陡峭的巖壁上,以熬煮得粘稠的特制魚膠(為省成本,多用劣膠,粘性堪憂)小心翼翼地粘貼。高處作業,寒風如刀,吹得人搖搖欲墜。腳下是萬丈深淵,濁浪咆哮著等待吞噬失足者。監工沈三和他手下爪牙的皮鞭抽得更急更狠,稍有差池,輕則鞭痕加身,重則被一腳踹下懸崖,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濁流吞沒。
“穩著點!蠢貨!那可是金子!掉了一片,把你全家賣了都賠不起!”沈三的咆哮聲日夜在澗谷中回蕩。民夫們被驅趕著,在幾乎無法立足的絕壁上,戰戰兢兢地托著那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金箔。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抬手都耗盡力氣。恐懼,比饑餓和寒冷更能摧毀人的意志。
不斷有人失足。慘叫聲短促而凄厲,如同被掐斷喉嚨的鳥雀,很快淹沒在更大的水聲和監工的呵斥中。尸體?根本無人理會。摔在澗底亂石上的,腦漿迸裂;落入水中的,幾個沉浮便消失無蹤。抬尸隊?那太奢侈了。尸體被簡單地用繩索套住腳,拖到澗尾一處巨大的、新挖出的深坑旁——那是計劃中用來填埋廢石料的地方——像丟棄破麻袋一樣扔進去。一層薄薄的碎石草草掩蓋,便是歸宿。坑底,早已不知埋了多少先行者。雨水沖刷著新土,混著暗紅的血水,滲入地下。
死亡的陰影,如同澗中終年不散的濕冷霧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然而,比死亡更恐怖的陰影,正悄然降臨。
先是王栓柱的爹。老人自從咳血之后,身體便急速垮了下去。低燒持續不退,渾身骨頭縫里都透著難以忍受的酸痛,連握緊鐵釬的力氣都沒有了。僅僅兩天后,老人枯瘦的手臂、胸口,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暗紅色的、觸目驚心的瘀斑!那瘀斑邊緣模糊,如同被無形的惡鬼啃噬過。緊接著便是可怕的高燒,老人蜷縮在臨時搭建的、漏風漏雨的草棚里,渾身滾燙,神志模糊,嘴里不停地囈語著“米…娃兒…冷…金光…好刺眼…”
王栓柱心急如焚,想去找監工求點草藥,卻被沈三一鞭子抽了回來:“滾!老不死的瘟鬼!別他娘的過了病氣!再啰嗦連你一塊扔坑里!”
幾乎就在同時,工棚里、巖壁下,類似的癥狀如同瘟疫般(它很快就是了)蔓延開來。低燒,乏力,關節劇痛如裂,然后是恐怖的暗紅瘀斑,高燒,咳血…染病者往往在極度痛苦中掙扎數日,便咽下最后一口氣。死時,身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黑色,雙目圓睜,仿佛凝固著無盡的恐懼和怨恨。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席卷了整個工地!
“瘟…瘟疫!是瘟神爺發怒了!”
“報應啊!是開渠驚動了困龍!龍王爺降罪了!”
“是那些填在渠基下的死人…冤魂索命!他們死不瞑目,回來拉墊背的了!”
“金箔!是那些金箔!沾了人血的邪物!引來了不干凈的東西!”
流言在絕望中瘋長,帶著最原始的恐懼。死亡的威脅近在咫尺,且比刀斧加身更令人絕望。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民夫們不顧監工瘋狂的鞭打和呵斥,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丟下工具,哭喊著、推搡著,向著通往澗外的唯一隘口涌去!他們要逃離這必死之地!
然而,通往澗外那條狹窄的、泥濘不堪的山路隘口,早已被沈萬金派來的、裝備著刀槍弓弩的彪悍家丁和如狼似虎的衙役層層封鎖!刀出鞘,箭上弦,冰冷的鋒刃在昏昧的天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光澤。
“奉知府大人嚴令!擅離工地者,以逃役論處,格殺勿論!”為首的衙役班頭,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臉上也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卻不得不執行命令。
“放我們出去!要死人了!”
“狗官!你們不得好死!”
“沖出去!橫豎都是死!”
絕望的民夫如同困獸,爆發出最后的力氣沖擊著關卡。箭矢無情地射下,沖在最前面的幾個人慘叫著撲倒在地,鮮血染紅了泥濘。刀槍揮舞,砍翻了幾人。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混合著雨水的腥氣,令人作嘔。沖擊被暫時鎮壓下去,但更大的絕望和更深的仇恨,如同毒藤,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中瘋狂滋長。困龍澗,徹底變成了插翅難飛的死地,回蕩著壓抑的哭泣、痛苦的**和監工更加瘋狂的鞭打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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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后衙書房。暖爐燒得正旺,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凄風苦雨和隱約傳來的哭嚎。然而,此刻書房內的氣氛,卻比外面的寒雨更加冰冷刺骨。
楊文遠端坐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屏風上“登瀛洲”的學士們,衣袂飄飄,神態閑適,仿佛在無聲地嘲弄著眼前的窘境。府衙的醫官,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跪伏在地,身體篩糠般抖動著,聲音帶著哭腔:
“…大人…大人明鑒!此癥…此癥來勢兇猛…癥似…似極前朝醫書所載之‘虜瘡’(鼠疫)啊!寒戰高熱,身發瘀斑,咳喘帶血,染者…十難存一!且…且具傳染之性!一人染病,一棚皆亡!工地…已成死地!大人!必須立刻焚毀染病者衣物尸骸,深埋于生石灰下!將病患嚴加隔離,阻斷往來!否則…否則一旦蔓延出澗,乃至…入城…漢中…恐成鬼域啊大人!” 老醫官涕淚橫流,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金磚地面上,砰砰作響。
“夠了!”楊文遠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桌案!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定窯白瓷茶盞跳起,叮當作響,茶水潑灑出來,濡濕了那份“祥瑞渠”的工圖。他霍然站起,眼中布滿駭人的血絲,恐懼與一種更加瘋狂的決絕在其中激烈交鋒!他幾步跨到醫官面前,官袍下擺帶起一陣風。
“焚尸?隔離?阻斷?”楊文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味道,“一派胡言!危言聳聽!祥瑞渠功成在即!布政使陳大人已在來漢中途!不日即到!此時停工隔離,前功盡棄!本府如何向陳大人交代?朝廷如何看?本府的參議之位…” 他硬生生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胸膛劇烈起伏,強行深吸幾口氣,試圖找回那慣有的矜持與威嚴,但那白凈面皮上的肌肉卻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猛地轉身,背對著抖成一團的醫官和噤若寒蟬侍立一旁的幕僚、書吏,目光死死盯住紫檀屏風上那象征著功名坦途的“登瀛洲”圖景。那金粉描繪的祥云、那溫潤如玉的學士面容,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放大,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能失敗!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失敗!所有阻擋他踏上“登瀛洲”的東西,都必須被無情地碾碎!
“此乃…”楊文遠猛地轉回身,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近乎偏執的威壓,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掃過堂下眾人,“…乃春寒料峭,濕邪入侵,加之刁.民怠惰,體弱氣虛,所引發之‘時氣’!并非瘟疫!爾等庸醫,休得危言聳聽,擾亂民心,壞我祥瑞大業!” 他向前一步,官威凜冽,一字一句,如同冰錐砸落:
“傳本府令:工地一切照常!金箔鋪設,日夜不休!敢有怠工者,鞭笞三十!染病者,就地隔離于澗尾廢棄石洞,嚴加看守,不得與外人接觸!所需飲水食物,減半供給!死者…” 他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冷酷至極的光芒,“…為穩固渠基,彰顯其贖罪之功,就地深埋于渠基之下!敢有妖言惑眾、傳播謠言、擅離工地者…” 他深吸一口氣,從牙縫里擠出那個浸透血腥的字眼:“…斬!立!決!”
最后三個字,如同三記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書房內死一般寂靜,只有老醫官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嗚咽聲。封鎖!掩蓋!用鐵與血筑起一道高墻,將死亡和真相死死封在困龍澗內!這便是漢中知府楊文遠唯一的“對策”。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流,迅速席卷整個漢中府。通往困龍澗的各條道路,增設了更多的關卡哨卡。衙役和沈府家丁如臨大敵,刀槍在握,眼神兇狠。知府衙門的告示,以最快的速度貼滿了漢中府城的大街小巷以及四鄉八鎮的顯眼處。告示措辭嚴厲,宣稱困龍澗一切安好,工程進展順利,所謂疫病純屬別有用心之徒(奸商、逃役刁.民、鄰府嫉妒者)為囤積居奇、擾亂地方、阻撓祥瑞大業而散播的無恥謠言!凡有敢信謠、傳謠者,立捕入獄,嚴懲不貸!凡有敢沖擊關卡、擅離工地者,格殺勿論!
鐵幕落下,試圖將人間地獄的哀嚎,徹底隔絕于世外。楊文遠坐回紫檀屏風前的太師椅,端起侍女重新奉上的熱茶,指尖卻依舊冰涼。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澗尾石洞里的呻.吟,不去想渠基下正在腐爛的尸體。他的目光,穿過屏風,仿佛已經看到了布政使大人贊許的笑容,看到了吏部升遷的文書。屏風底座云龍紋的縫隙深處,那股若有若無的、如同陳年鐵銹般的腥氣,似乎又濃郁了一分,悄然彌漫在溫暖的、焚著名貴沉香的空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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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終究包不住地獄之火。
第一個成功逃離死亡封鎖的民夫,是王家村的李癩子。他憑著對山路的熟悉和一股子求生的狠勁,在夜色的掩護下,從一條近乎垂直的獸道爬出了困龍澗。當他渾身是血、高燒囈語、身上布滿駭人瘀斑地爬回王家村,敲開自家破敗的柴門時,恐怖的瘟疫,如同掙脫了牢籠的惡魔,瞬間吞噬了這個小小的村落!
死亡如同黑色的潮水,一夜之間便淹沒了王家村。家家掛孝,戶戶哀嚎。僥幸未染病者,拖家帶口,哭喊著涌向最近的城鎮,尋求官府的庇護和救命的醫藥。然而,等待他們的,是同樣冰冷的鐵幕。
漢中府城,四門緊閉!
高大的城墻上,守城兵丁盔甲鮮明,刀槍如林,弓弩上弦,箭簇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寒光,無情地對準了城下越聚越多、黑壓壓一片的災民。冰冷的雨水沖刷著青灰色的城墻磚,也沖刷著城下那一張張因恐懼、絕望和病痛而扭曲的面孔。哭喊聲、哀求聲、怒罵聲、咳嗽聲、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聲…匯聚成一片絕望的海洋,沖擊著冰冷的城墻。
“放我們進去!救命啊!要死人了!”
“楊文遠!你這狗官!為了你的屏風!你的官帽!害死了多少人!”
“天殺的!拿金子貼渠!不管百姓死活!”
“開城門!求求你們開城門!娃兒快不行了!給口藥吧!”
“狗官!你不得好死!你楊家斷子絕孫!”
人群激憤,有人試圖用身體撞擊厚重的城門,用石頭砸向城墻。回應他們的,是城頭驟然射下的、帶著死亡尖嘯的弩箭!噗嗤!噗嗤!利箭穿透血肉的聲音清晰可聞。沖在最前面的幾個身影慘叫著撲倒在泥濘中,鮮血迅速洇開,染紅了渾濁的雨水。死亡,近在咫尺的死亡,暫時壓制了洶涌的人潮,卻點燃了更深沉、更可怕的仇恨之火。無數雙眼睛,燃燒著血淚,死死盯著城樓上那面代表著知府權威的旗幟。
“大人有令!為防時氣入城,四門緊閉!爾等速速散去!各回本鄉!自有官府施藥救治!再敢聚眾沖擊城門,妖言惑眾者,殺!無!赦!” 城門官站在垛口后,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臉色煞白,聲音卻透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他知道自己在說謊,城里的藥鋪早就被官府以“預防”之名征調一空,囤積在府庫,根本不會發放給這些“時氣纏身”的災民。他也知道,城下那些,很多已經…無鄉可回。
知府內宅深處,后花園新辟的“瑞景軒”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軒內溫暖如春,數個精致的黃銅炭盆燒得正旺。楊慕賢一身簇新的湖藍色云錦直裰,外罩銀狐裘披風,手里捧著一個精巧的金絲琺瑯暖手爐,正興致勃勃地指揮著幾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工匠,為他新得的一株價值千金的“魏紫”牡丹搭建琉璃暖棚。晶瑩剔透的琉璃片在寒雨中泛著冷光,映照著他年輕卻寫滿驕縱的臉。
“這邊!這邊低一點!對!仔細些!這琉璃片子金貴著呢!弄碎了一片,賣了你們這群泥腿子也賠不起!”楊慕賢呵斥著,又轉身對垂手侍立的管家吩咐,“去!把我書房那套‘雨過天青’的鈞窯茶具取來!再沏一壺新到的‘雪頂含翠’!本公子今日要在這瑞景軒中,賞雨品茗,靜待父親大人祥瑞渠功成,金光照耀漢中的盛景!” 他語氣輕快,仿佛城外的哀嚎、澗中的慘狀,不過是遙遠戲臺上模糊的背景雜音。
管家喏喏應聲而去。楊慕賢踱步到軒邊,看著檐外連綿的冷雨,臉上竟露出一絲陶醉。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品味這雨中“清雅”的氣息,全然不覺那氣息中裹挾的死亡與絕望。一個侍女小心翼翼地捧來剛沏好的香茗,雨過天青的茶盞里,碧綠的茶芽如同翡翠般緩緩舒展,裊裊熱氣升騰,帶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而此刻的書房內,楊文遠正獨自一人,枯坐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前。屏風上“登瀛洲”的學士們依舊飄逸,但他已無心欣賞。他手中緊握著一份剛剛收到的、滾燙的密報——布政使陳廷章的儀仗,已進入漢中府境,三日后抵達府城!
密報上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城外的哭嚎聲浪似乎穿透了重重庭院,隱隱傳入耳中。瘟疫蔓延的恐怖景象在他腦中翻騰。金箔鋪設進展不順的消息(金箔起翹剝落,工匠摔死無數)更讓他心煩意亂。民變…這個最可怕的詞,如同夢魘般纏繞著他。恐懼,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沖擊著他的意志。官袍下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然而,當他布滿血絲的目光,再次觸及屏風上那象征著無上榮耀的登瀛圖景,當想到參議之位觸手可及,想到即將在布政使面前展現的金光祥瑞所帶來的滔天權勢…一股更加灼熱、更加瘋狂的**之火,猛地從心底竄起,瞬間將恐懼焚燒殆盡!
“功成…在此一舉!”楊文遠猛地站起,眼中射出近乎癲狂的光芒,對著門外厲聲吼道,聲音因激動而嘶啞:“來人!傳本府急令!著沈萬金!祥瑞渠金箔鋪設,晝夜不息!征發所有能動彈的民夫!死也要死在渠壁上!渠成之日,即刻放水!本府要在布政使大人駕臨之時,讓這‘金渠’大放異彩,光照天地!他若敢延誤半分…本府要他沈家滿門…提頭來見!”
他喘了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眼中兇光更盛:“還有!城外那些聚眾鬧事的刁.民!著守城官嚴加彈壓!若再有敢沖擊城門、妖言惑眾者…殺!殺一儆百!本府…要的是普天同慶的祥瑞!不是滿城哭喪的晦氣!”
命令如同帶著血腥味的狂風席卷而出。楊文遠猛地回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屏風,仿佛要將它看穿。窗外,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驟然撕裂鉛灰色的雨幕,瞬間照亮了他那張因極度緊張、**與恐懼交織而扭曲變形的臉,也照亮了屏風上那些學士空洞的眼眸——那眼神,此刻竟透出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屏風底座云龍紋的縫隙深處,一股極其微弱的、如同鐵銹般的腥氣,仿佛凝成了實質,幽幽地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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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如山,壓向早已不堪重負的困龍澗。沈萬金像被抽打的陀螺,瘋狂地催逼著。金箔如同流水般運來,又在無數生命的代價下,一片片被強行貼在那死亡絕壁上。巖壁高處,工匠們如同掛在蛛絲上的螻蟻,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劣質魚膠在低溫下粘性大減,金箔起翹、剝落,被風卷走,墜入深淵。每一次剝落,都意味著監工更加瘋狂的鞭打,意味著又有人被逼上更危險的位置去補貼。
王栓柱麻木地背著沉重的籮筐,筐里是剛撬下的碎石。他爹被拖走了,拖去了澗尾那個被稱為“等死洞”的石窟。他連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李二牛也倒下了,高燒不退,渾身瘀斑,被扔進了同一個洞窟。王栓柱感覺自己身體里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只剩下機械的勞作和對死亡的麻木等待。他偶爾抬頭,能看到高處那些貼金箔的身影,在風中飄搖,像一片片隨時會被吹落的金色葉子。
澗中彌漫的腐爛氣息越來越濃。死的人太多,埋得太淺。雨水沖刷,甚至能看到渠基邊緣裸露出的森森白骨和尚未完全腐爛的衣物。老鼠變得異常大膽,成群結隊地在工棚、在尸體坑邊流竄,眼睛在昏暗中閃著幽綠的光。一種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還活著的人心頭。
漢中府城,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城門外的災民并未散去,反而越聚越多。尸體開始在聚集地出現,無人掩埋。哭聲日夜不息,如同怨鬼的嗚咽,纏繞著這座緊閉的城池。守城兵丁的臉上,也寫滿了恐懼和不安。
后衙書房內,楊文遠正對著幕僚和匆匆趕來的沈萬金,做最后的部署。他強作鎮定,但眼下的烏青和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內心的焦灼。
“…布政使大人后日便到!金箔鋪設,務必在明日日落前完成!放水儀式,不容有失!所有環節,都要給本府演練純熟!萬民稱頌的場面…”楊文遠的手指重重戳在桌案上,“…沈員外!此事交給你!找些伶俐可靠的人,混在觀禮百姓中!該喊什么,怎么喊,都要教好!銀子,本府出!”
“是是是!大人放心!小人一定辦得妥妥帖帖!保管讓布政使大人聽得鈞顏大霽!”沈萬金點頭哈腰,胖臉上油光滿面,心中盤算著又能從中撈取多少。
“還有!城外的‘時氣’…”楊文遠眼中寒光一閃,“…加派人手巡邏!絕不能讓他們沖撞了布政使大人的儀仗!必要時…可殺!”
“遵命!”一旁的衙役班頭沉聲應道。
就在這時,毫無征兆地,書房緊閉的雕花木窗外,那株原本在寒雨中瑟瑟發抖、光禿禿的白玉蘭樹,枝頭竟憑空飄落幾片潔白如玉的花瓣!那花瓣晶瑩剔透,不染塵埃,打著旋兒,輕盈地穿過窗欞的縫隙,飄落在楊文遠面前的書案上,落在那份“祥瑞渠”的工圖上。
眾人皆是一愣。時值三月倒春寒,玉蘭根本未到花期!這花瓣…從何而來?
楊文遠眉頭緊鎖,狐疑地捻起一片花瓣。入手冰涼,帶著一股極其淡雅、迥異于凡俗的清香。他抬頭看向窗外,陰沉的天,冷雨依舊。那株玉蘭樹,枝干嶙峋,并無半點花苞的跡象。這幾片花瓣,如同天外飛仙,突兀而詭異。
“這…” 幕僚面露驚疑。
沈萬金也張大了嘴,不明所以。
唯有楊文遠,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這異象…是吉是兇?他猛地想起那些關于“天花亂墜”的佛道傳說,往往預示著大賢降臨或…災劫將起?他煩躁地將花瓣拂落在地,強壓下心頭悸動,厲聲道:“些許異象,不必理會!都按本府吩咐,速去辦事!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眾人噤聲,匆匆領命而去。書房內只剩下楊文遠一人。他煩躁地在紫檀屏風前踱步,目光掃過地上那幾片依舊潔白得不似凡物的花瓣,又看看屏風上祥云繚繞的登瀛洲,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濃。他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冷風裹挾著雨絲撲面而來,帶著城外隱隱的哭嚎。他極目遠眺,陰沉的天幕下,漢中城外的龍首山余脈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困龍澗的方向,一片死寂的灰黑。
無人知曉,在那云霧繚繞的龍首山某處絕巔之上。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正靜靜佇立在風雨之中。趙清真背負古樸長劍,道袍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卻片雨不沾身。他面容平靜無波,深邃的目光穿透層層雨幕,仿佛洞穿了整個漢中府的悲歡離合,最終落在那座被怨氣、死氣、貪戾之氣籠罩的知府衙門,落在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之上。
他方才心念微動,以煉氣化神上期之境,引動天地間一縷清靈木氣,幻化玉蘭飛花,飄入知府書房,既為警兆,亦是一絲微不可察的探查。花瓣沾染的氣息,已印證了他心中所感——那屏風已成穢物,貪魂將噬主。
“金箔飾孽,貪欲為棺。榮華迷眼,不見尸骨作基,怨氣沖天。”趙清真低聲輕語,聲音融入風雨,帶著一絲悲憫的嘆息,“天花亂墜,非為祥瑞,實乃…劫起之兆。楊文遠…你親手為自己打造的這具‘榮華棺’,合蓋之日…近了。”
他不再停留,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雨霧,悄然而逝。山巔之上,只余下凄風苦雨,和那幾片早已消散無蹤的虛幻花瓣所代表的無言警示。困龍澗的方向,隱約傳來一聲沉悶的、如同大地呻.吟的聲響。